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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学略》    (近人)李肖聃 著

湘学略自叙

民国十三年七月,长沙《大公报》成立十年,新化李景侨抱一属余为文以纪,余草《湘学小史》数万言以应。后又十年,抱一又属余文其记念之册,,复为《湘学叙录》十余篇予之。今年夏,余来岳麓分教文学,湘乡谭戒甫先生督述湖南学术以诏诸生,爰辑旧闻,重加新案,粗述其略,待后加详。昔明湘潭周圣楷伯孔尝辑《楚宝》一书,清罗汝怀研生为《湖南文徴。百九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修《沅湘耆旧集》,而湘绮王翁亦欲纪述清儒,勒成湘史,将以致维桑之深敬,阐南学之灵光。余之纂此,犹先贤之意也。

《通书》启圣,太极象天,卓尔元公,实牖宋贤。述濂溪学略第一。

武夷修业,碧泉讲道,南国群贤,相从幽讨。述衡麓学略第二。

求仁希颜,考亭畏友,有子大贤,厥考无咎。述南轩学略第三。

穷理主静,上契周程,博综百家,集宋大成。述紫阳学略第四。

宣公求仁,楚士知宝,能大师传,畏斋一老。述岳麓学略第五。

姚江事业,超迈前贤,远播流风,人我湘川。述阳明学略第六。

明季大儒,孙李顾黄,贞晦深沈,孰与夕堂。述船山学略第七。

元朗宗朱,守道不离,都讲云麓,学者有师。述恒斋学略第八。

专经三礼,卓然经师,遗著成灰,谁与求之。述九溪学略第九。

中清畸士,龚魏齐名,固哉枚叔,乃吊二生。述邵阳学略第十。

宗主陆张,厥赖兹老,能相元侯,偕登大道。述镜海学略第十一。

觥觥芸阁,手辑箴言,名嗣绍闻,用大学门。述益阳学略第十二。

秘书承监,经世垂文,门有相侯,弈叶流芬。述二贺学略第十三。

叔绩抗节,南村流咏,猗彼两贤,生民托命。述邹邓学略第十四。

终集武勋,又深霸略,世变方兴,英儒不作。述曾左学略第十五。

兵机万变,儒学至精,真儒戡乱,千载垂声。述罗山学略第十六。

养知卓识,前无古人,远持龙节,声动西邻。述玉池学略第十七。

吴杜雅儒,苏君节土,亦有獬钧,沈深藻思。述岳阳学略第十八。

玄思振采,托体蒙庄,述史传经,光我湖湘。述湘绮学略第十九。

南菁集经,东华操翰,张我楚风,上通炎汉。述葵园学略第二十。

博文综史,学贯群经,海人慕业,南斗一星。述鹿门学略第二十一。

丽廔观古,博聚群书,伤哉牛缺,歼此鸿儒。述郋园学略第二十二。

圭斋显元,慎甫隐清,赤手抟龙,厥有谭卿。述浏阳学略第二十三。

湘水谭经,我思荷屋,牖此邦人,贯三漱六。述校经学略第二十四。

蒋蔡流芳,传自汉家,仍世承风,摛此南华。述诸儒学略第二十五。

学海回澜,会集众流,群贤过化,重我湘州。述流寓学略第二十六。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八日,长沙李肖聃述书于麓西精舍。

濂溪学略第一

朱子濂溪先生事实记

先生世家道州营道县濂溪之上,姓周氏,名惇实,字茂叔,后避英宗旧名,改惇颐。用舅氏龙图阁学士郑公向奏,授洪州分宁县主簿。县有狱久不决,先生至,一讯立辨,众口交称之。部使者荐以为南安军司理参军,移郴及桂阳令,用荐者改大理寺丞,知洪州南昌县事,签书合州判官事,通判虔州事,改永州,权发遣邵州事。熙宁初,用赵清献公、吕正献公荐,为广南东路转运判官,改提点刑狱公事。未几而病,亦会水齧其先墓,遂求南康军以归。既葬,上其印绶,分司南京。时赵公再尹成都,复奏起先生,朝命及门而先生卒矣,熙宁六年六月七日也。年五十有七。葬江州德化县清泉社。先生博学力行,闻道甚早,遇事刚果有古人风,为政精密严恕,务尽道理。尝作《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在南安时,年少不为守所知,洛人程公珦摄通守事,视其气貌非常人,与语,知其为学知道也,因与为友,且使二子往受学焉。及为郎,故事当举代,每一迁授,辄以先生名闻。在郴时,郡守李公初平知其贤,与之语而叹曰:“吾欲读书,何如?”先生曰:“公老,无及矣。某也请得为公言之。”于是初平日听先生语,二年,果有得。而程公二子,即所谓河南二先生也。南安狱有囚,法不当死,转运使王逵欲深治之。逵苛刻,吏无敢相可否,先生独力争之。不听,则置手板归,取告身委之而去,曰:“如此尚可仕乎!杀人以媚人,吾不为也。”逵亦感悟,囚得不死。在郴、桂阳皆有治绩。来南昌县,人迎喜曰:“是能辨分宁狱者,吾属得所诉矣。”于是更相告语,莫违教命。盖不惟以抵罪为忧,实以污善政为耻也。在合州,事不经先生手,吏不敢决。苟下之,民不肯从。蜀之贤人君子皆喜称之。赵公时为使者,人或谗先生,赵公临之甚威,而先生处之超然,然赵公疑终不释。及守虔,先生适佐州事,赵公熟视其所为,乃寤,执其手曰:“几失君矣,今日乃和周茂叔也。”于邵州,新学校以教其人。及使岭表,不惮出入之勤,瘴毒之侵,虽荒崖绝岛,人迹所不至者,必缓视徐按,务以洗冤泽物为己任。施设措置,未及尽其所为,而病以归矣。自少信古好义,以名节自砥砺。奉己甚约,俸禄尽以周宗族、奉宾友,家或无百钱之储。李初平卒,子幼,护其丧归葬之,又往来经纪其家,终始不懈。及分司而归,妻子饘粥或不给,而亦旷然不以为意也。襟怀飘酒,雅有高趣。尤乐佳山水,遇适意处,或徜徉终日。庐山之麓有溪焉,发源于莲华峰下,洁清绀寒,下合于湓江,先生濯缨而乐之,因寓以濂溪之号,而筑书堂于其上。豫章黄太史庭坚诗而序之曰:“茂叔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知德者亦深有取其言云。

外有《江州重建濂溪先生书堂记》、《韶州濂溪词记》。

通书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原乎!诚上第一

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诚下第二

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 诚几德第三

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日圣人。 圣第四

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义、匪礼、匪智、匪信,悉邪也。邪动,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动。 慎动第五

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守之贵,行之利,廓之配天地。岂不易简,岂为难知,不守不行不廓耳。 道第六

或问曰:曷为天下善?曰师。曰:何谓也?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则朝廷正而天下治矣。 师第七

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大不幸无耻。必有处,则可教;闻过,则可贤。 幸第八

《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机也。《易》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又曰:“知几其神乎!” 思第九

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 志学第十

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 顺化第十一

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况天下之广、兆民之众哉!曰:纯其心而已矣。仁义礼智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心纯则贤才辅,贤才辅则天下治。纯心要矣,用贤急焉。 治第十二

礼,理也;乐,和也。阴阳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故礼先而乐后。 礼乐第十三

实胜,善也。名胜,耻也。故君子进德修业,孽孳不息,务实胜也。德业有未著,则恐恐然畏人知,远耻也。小人则伪而已。故君子曰休,小人曰忧。 务实第十四

有善不及。曰:不及则学焉。问曰:有不善。曰:不善则告之不善,且劝曰,庶几有改乎!斯为君子。有善一,不善二,则学其一而劝其二。有语曰: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恶也。则曰:孰无过焉?知其不能改,改则为君子矣,不改为恶,恶者天恶之。波岂无畏耶?乌知其不能改?故君于悉有众善,无弗爱且敬焉。 爱敬第十五

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 动静第十六

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乃作乐以宣八风之气,以平天下之情。故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则欲心平,和则躁心释。优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是谓道配天地,古之极也。后世礼法不修,政刑苛紊,纵欲败度。下民困苦。谓古乐不足听也,代变新声,妖淫愁怨,导欲增悲,不能自止,故有贼君弃父轻生败伦不可禁者矣。呜呼!乐者,古以平心,今以助欲;古以宣化,今以长怨。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矣。 乐上第十七

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大和焉。天地和则万物顺,故神祗格,鸟兽驯。 乐中第十八

乐声淡则听心平,乐辞善则歌者慕,故风移而俗易矣。妖声艳词之化也亦然。 乐下第十九

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圣学第二十

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明,何啻千里! 公明第二十一

厥彰厥微,匪灵弗莹。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 理性命第二十二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 颜子第二十三

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至难得者人,人而至难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求人至难得者有于身,非师友则不可得也已。 师友上第二十四

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人生而蒙,长无师友则愚,是道义由师友有之,而得贵且尊,其义不亦重乎!其聚不亦乐乎! 师友下第二十五

仲由喜闻过,令名无穷焉。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噫! 过第二十六

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识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识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竞,天也。不识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 势第二十七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也久矣。 文辞第二十八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然则圣人之蕴,微颜子殆不可见。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圣同天,不亦深乎!常人有一闻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 圣蕴第二十九

圣人之精,画卦以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卦不画,圣人之精不可得而见。微卦,圣人之蕴殆不可悉得而闻。《易》何止五经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奥乎! 精蕴第三十

君子乾乾不息于诚,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乾之用,其善是,损益之大莫是过,圣人之旨深哉!吉凶悔吝生乎动,噫,吉一而已,动可不慎乎! 《乾》《损》《益》动第三十一

治天下有本,身之谓也。治天下有则,家之谓也。本必端;端本,诚心而已矣。则必善;善则,和亲而已矣。家难而天下易,家亲而天下疏也。家人离,必起于妇人,故《睽》次《家人》,以二女同居而志不同行也。尧所以釐降二女于沩汭,舜可禅乎?吾兹试矣。是治天下观于家,治家观身而已矣。身端,心诚之谓也。诚心,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之动,妄也。妄复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故《无妄》次《复》,而曰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深哉! 《家人》《睽》《复》《无妄》第三十二

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故常泰,无不足,而视轩冕,尘视珠玉,其重无加焉尔。 富贵第三十三

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 陋第三十四

至诚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故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拟议第三十五

天以春生万物,止之以秋。物之生也,既成矣,不止则过焉,故得秋以成。圣人之法天,以政养万民,肃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不止则贼灭无伦焉,故得刑以治。情伪微暧,其变千状,苟非中正明达果断者,不能治也。《讼》卦曰:“利见大人”,以刚得中也。《噬嗑》曰;“利用狱”,以动而明也。呜呼!天下之广,主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 刑第三十六

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谓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 公第三十七

《春秋》,正王道、明大法也,孔子为后世王者而修也。乱臣贼子,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宜夫万世无穷王祀夫于,报德报功之无尽焉。 孔子第三十八

道德高厚,教化无穷,实与天地参而四时同,其惟孔子乎! 孔子第三十九

童蒙求我,我正果行如筮焉。筮,叩神也,再三则凟矣,凟则不告也。

山下出泉,静而清也,汨则乱。乱,不决也。慎哉,其惟时中乎!艮其背,背非见也。静则止,止非为也。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 《蒙》《艮》第四十

太极图说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生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云: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按:朱、陆《太极图说》之辨、黄梨洲《太极图讲义》、刘静修《记太极图说后》、吴草庐《释太极无极》,名义至明。而明丰坊作《易辨》,黄宗炎《图学辨惑》、胡渭《易图明辨》、毛奇龄《图书原舛》,争辨尤多。至谓宋陈抟以华山道士与种放、李溉辈搜道书《无极尊经》及张角九宫,倡太极、河洛诸教,作道学统宗,而周、邵、二程援道入儒,其说至悍。方植之作《汉学商兑》,已详辨之。而周子之学,则自黄山谷、胡五峰、张南轩、黄勉斋、魏鹤山、黄东发、高景逸诸公,久有定论。而真西山、顾泾阳谓其与伏羲画卦同功,誉为生知之圣,则已过矣。惟其门自二程外,惟安仁周文敏、遂宁傅耆、郡守李初平、咸平王拱辰、许昌许渤。孙奇逢《理学宗传》、黄嗣东《濂学志》、《圣学渊源录》述之亦备。张宣公谓周子之言足以羽翼六经而大有功于后学者,莫粹于《通书》四十章,而无极之真原于道家者流,必非周子之作也。

朱子《濂溪先生像赞》曰:“道丧千载,圣远言湮,不有先觉,孰开我人?书不尽言,图不尽意,风月无边,庭草交翠。”曾文正《湖南文徵序》,亦谓宋之周子出于其间,作《太极图说》、《通书》,上与《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也。

衡麓学略第二

胡安国,字康侯,建之崇安人,绍圣四年进士,除荆南教授,入为大学博士,提举湖南学事。后落职,奉祠休于衡岳之下,卒谥文定。著《春秋传》、《资治通鉴举要补遗》。其为荆门教授时,杨龟山代之,因识游酢、谢良佐。其学得力于上蔡为多,常言:“学以立志为先,以忠信为本,以致知为穷理之门,以致敬为持养之道。”其讲友邹道乡浩、朱汉上震、曾开、刘君曼燮、向子韶、唐处厚巩(荆南人),同调为叶嗣忠廷珪,门人则江全叔琦、曾吉甫几、范伯达如圭、薛德老徽言、胡邦衡铨、胡季皋襄、谭子立知礼(长沙人)、韩叔夏璜、李寿翁椿、方困斋畴、刘顺宁芮、黎才翁明(长沙人)。湖湘学派之盛,才翁最有功焉。又有向深之沈及向涪、向浯、汪玉山、应辰闾、邱逢辰昕、徐舜邻时动、王致荣枢,皆文定高弟。而湘潭杨子中训从文定碧泉讲舍最久。彪虎臣汉明之父约,于文定之南渡熊湘,一见有得于心,及其子长,遂命受业胡门。衡山乐德秀洪从文定游。

武夷家学

胡寅,字明仲,崇安人,文定之弟子也,为秘书省校书郎时,杨龟山时为祭酒,乃禀学焉。所著有《读史管见》、《论语详说》、诗文《斐然集》。学者称致堂先生。著《崇正辨》,多晰儒佛之界。

胡宏,字仁仲,文定季子,自幼志于大道,尝见杨龟山于京师,卒传其父之学。优游衡山二十余年,张南轩师之,学者称五峰先生。所著有《知言》、《皇王大纪》及诗文集。

胡宁,字和仲,文定次子,学者称为茅堂先生。文定作《春秋传》,修纂检讨尽出其手。又自著《春秋通旨》,此书在元初赵复最传之(江汉先生)。胡宪,字原仲,文定从父兄子,从文定学,会悟程氏之说,学者称籍溪先生,朱子事之最久。

胡大时,字季随,五峰季子。南轩从学五峰,季随随学于南轩,又往来于朱子,有《湖南答问》。

胡实,字广仲,五峰从弟,卒时年三十八。与考亭、南轩皆有辨论,未尝苟合,有《广仲问答》。

胡大原,字伯逢。五峰从子,致堂长子也。守其师说,与朱、张辨论,不以朱子知言疑义为然,有《伯逢问答》。

胡大本,字季立,茅堂次子,伯逢从弟,与南轩共学于岳麓。

按清全祖望谢山《书宋史胡文定传后》曰:“致堂、籍溪、五峰、茅堂四先生,并以大儒树节南宋之初,盖当时伊洛世適,莫有过于文定一门者。四先生殁后,广仲尚能禅其家学,而伯逢、季随兄弟游于朱、张之门,称高弟,可谓盛矣。”

附旧作湘潭诸胡著述

考清同治中,湘潭胡筠帆先生知广东南海县事,馆番禺陈兰甫先生于家,令子锡燕、伯蓟从受业,陈先生以《诗经》、《通鉴》授之。伯蓟著有《诗古音绎》及《通鉴校勘记》各如干卷,又手临苏书陶集如干卷。中间返湖,将赴粤从师,不幸落水死,兰甫哭之恸。伯蓟有四子,伯曰元仪,字子威,光绪乙酉科拔贡,能明父学,有《周书王会篇注》、《王会图赞》、《孙卿子注》。其《荀子别传》及《考异》二十二事,王先谦采入《荀子集解》中。别有《观身篇》,言养生之术。其《北海三考》,宁乡刘宗向刻入《湖南丛书》;《毛诗谱订》如干卷,先谦录入《经解》续编。别有《胡氏世典》、《胡氏家集》、《兰茝袭斐集》、《绸发丛稿》、《瞻阕集》、《虚步姜词》。先生家贫,寒冬御袷,故人馈以金,却之不受。某年中采券五千金,以偿夙债,余尽分与兄弟,而食贫以死。义宁陈三立伯严为诗挽之甚哀。遗稿数卷,伯严及湘乡曾广钧重伯、善化汪诒书颂年皆为之序。其弟子长沙杨树达语予:“吾师制行苦卓,始墨翟、颜、李之亚。”至其学所长在考证,诗词其绪余耳。仲日元常,字子彝,究心篆法,有《论书绝句》若干首,又尝校刻《通鉴》,其学盖长于史。以附贡终。叔曰元直,字子正,举乙酉科拔贡,主四川万县白岩书院,善教诸生,尤长文章。岁暮将归,遣仆买舟,忽闭门自经以卒。门徒痛哭,私谥曰端敏先生,刻其癸甲试赋经解诗词文笔以为《端敏遗书》。子正自号介堂,卒时年才四十。长沙袁绪钦淑予语予:于正应校经堂及诂经书院月课,常列超等,其才隽逸,非一世人也。季曰元玉,字子瑞,光绪戊子优贡,始随诸兄学,又为王闿运女夫,抠衣请业,所诣益邃,有《驳春秋名字解诂》一卷,先谦亦刻入《经解》。先谦纂录诸书,不录生存人作,独于胡氏兄弟所述不限常例,盖痛湘人经学之陋,欲乡后进闻而兴慕也。别有《郑许字义异同评》及《璧沼集》如于卷(未刻)。子瑞客死京师,其从弟元倓子靖始为返榇归葬。伯严常言:“胡氏世治经学,至子靖始阑入新说。”建堂西园,号曰“明德兴邦”,新彦群集其门,诸子弟亦游学远西,罕治故业,家学稍变矣。余观兰甫为岭外大师,与南海朱次琦子襄齐名。子襄著书,临死自焚其稿,予读其遗集,其学沈潜于义理,宣发乎词章,而归本于经世泽物,故其为县有循声,门人康有为能显其学,以彰于世。兰甫之学,究声律以同天,笺《水经》以释地,其学宗昆山顾氏,作《东塾读书记》以仰企《日知》之绪,而晚年父子相依,日钞《朱子语类》,其心尤欲海郑、朱之争,通汉、宋之邮,与湘乡曾文正国藩持论若合符契。其平生通今博古,精思力践,又诚无愧于古人,故同、光学者群相崇仰。独湘潭叶氏德辉訾其《汉儒通义》为调和汉、宋,舍田芸田。吾读其书而服其精审,知叶氏未喻其用心也。吾欲胡氏承东塾之传,崇朱子之学,以教湘中子弟,故为攸县龙绂瑞作《乐诚堂记》,发其端焉。尤愿靖翁裒刻诸胡丛书,示其子姓,俾无忘先绪也。

南轩学略第三

张栻,字敬夫,一字乐斋,号南轩,广汉人,迁于衡阳。少从胡五峰问程氏学,五峰以所闻孔门论仁亲切之旨告之,益自奋厉,以古圣贤自期,作《希颜录》以见志。著有《论语孟子说》《太极图说》《经世编年》等书,弟子编有《南轩答问》。其仁说谓求仁莫大乎克己。《与刘共甫书》谓:“学之用极天地,而其端不远乎视听食息之间,识其端则大体可求,明其体则妙用可充。”《与吕伯恭书》谓:“吾曹当相与讲明圣学,庶有正人心承三圣事业。”及寝疾,微吟曰:“舍瑟而作,敢忘事上之忠;鼓缶而歌,当尽顺终之理。”乃自作遗表。黄宗羲谓朱子生平相与切磋得力者,东莱、象山、南轩数人,而东莱则言其杂,象山则言其禅,惟南轩为所佩服。一则曰“敬夫见识卓然不可及,从游之久,反复开益为多”;一则曰“敬夫学问愈高,所见卓然出人意表,近读其语说,不觉胸中洒然,诚可叹服。”其讲友自朱、吕外,则赵忠定汝愚、潘显谟畴、吴知州松年、张县令杰,学侣则陈止斋傅良、胡季立大本、张知军寓、吕司监陟。吕字升卿,累官监司,与南轩游,零陵人也。门人则胡季随大时,彭止堂龟年,吴畏斋猎(醴陵人),游默斋九言、受斋九功,宇文顾斋绍节辈。又南轩岳麓之教,身后不衰。宋之亡也,岳麓精舍诸生乘城共守,及破,死者无算。当元时,私淑南轩之学者,有巴陵人方敏中,年十二通《春秋》,厉志以传坠绪,书其室曰“明轩”,高尚不仕,从游者教以克己为要,顾其详不可得闻,仅见临川《江汉叙录》。

南轩弟子,见于梨洲《岳麓诸儒学案》者:

胡大时季随,崇安人,五峰季子,学于南轩,南轩以女妻之。湖湘学者,以季随为第一。

彭龟年子寿,清江人,得程氏《易》,读之至忘寝食,从南轩质疑而学益明。

吴猎,字德夫,醴陵人,学者称为畏斋先生。迁居善化。年二十三见张宣公。称其宏裕朗畅。尝谓圣贤教人,莫先于求仁。乃以孔门问答及周、程以来言仁者,萃类疏析,以请正宣公,宣公是之。其《畏斋集》六十卷,今已无存,然畏斋能以宣公求仁之学而施之于经纶之大者。

游九言,字诚之,建阳人。始学于宣公,宣公教以求放心,久之有得,学者称默斋先生。

周奭,字允升,湘乡人。南轩问天与太极如何,奭谓“天,形体也;太极,性也。惟圣人能尽性。人极所以立。”南轩以为然。

吴伦,字子常,零陵人。南轩帅江陵,以先生从,临终谓之曰:“蝉蜕人欲之私。舂容天理之妙。”

蒋复,字汝行,零陵人。隐居东山,介然自守,所著有《淡岩文集》。

零陵之从南轩者,先生与吴伦最有名。

钟如愚,字师颜,湘潭人,南轩之弟子也。年十六,以书问仁,因留受业。晚官岭海,引年而归,除南岳书院山长,监南岳庙。

王居仁,字习隐,常宁人,尝与袭盖卿同学于南轩,登进士。

赵方,字彦直,衡山人,早从南轩学。

蒋元夫,清湘人,从南轩游,亦尝学于象山。

谢用宾,祁阳人。少跌宕负才气。尝读南轩《希颜录》而慕之,造谒门下,求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南轩曰:“其敬乎。”自是守之不替。

萧佐,字定夫,湘乡人。其父故从五峰胡氏学,于张宣公为同门,佐因受业于宣公,授以居敬之旨。朱子帅长沙,以进德之说请益。曰:守先师之训十五年矣,今见先生,如见先师也。鹤山尝为作《师友堂铭》。

按南轩之父为张魏公浚,符离之败,厥罪至重,而枉杀曲端,又等于秦桧之杀岳飞。梁任公启超谓徒以其子讲学。浚为朱子所父事,为作行状数万言,故人遂忘其罪。梁守师学,崇陆王而抑程朱,其说固无足怪,而王士祯《带经堂诗话》亦于浚有微词。《易》曰:“有子,考无咎。”魏公之罪,赖贤子而末减,《记》所谓“将为善,思贻父母令名”也。南轩讲学于岳麓,传道于二江湘蜀,门徒之盛,一时无两。余昔居城南书院,考其遗迹,尝欲仿欧阳坦斋《岳麓文钞》例,别为《城南文钞》一编,平江方克刚小川闻而韪之。吾书未成,方亦即世。吾昔闻先师钱先生(名维骥,字硕人)言,宁乡诸张多南轩裔,未之察也。及避寇安化,至黄材茅坪官山之麓,则魏公父子双墓巍然在焉。前立南轩词,有榜署曰“紫阳畏友”。后取其遗集而读之,所求仁之说,希颜之录,诚学者所当深察也。湖南以朱、张讲学滞湘,有洙泗之风。今岳麓改建大学,特立文科,紫阳之绪不坠,而城南鞠为茂草,南轩之风寂然。同为大儒,显晦各异,宜罗子元鲲发愤而道也。

紫阳学略第四

朱子二十九岁时,见李先生于延平(名侗),得理一分殊之旨。归自同安,弥乐其道。以亲老食贫,不能待次,请奉祠监潭州南岳庙。三十三岁时,孝宗即位,高宗内禅,复差监南岳庙。三十六岁时,以时相方主和议,复差监岳庙。三十七岁,始与张钦夫(即敬夫)通书,论未发之中。三十八岁,访南轩张公敬夫于潭州。《与曹晋叔书》云:“九月八日抵长沙,荷敬夫爱予甚笃,相与讲明其所未闻,日有闻学之益。敬夫学问愈高,所见卓然,议论出人意表。近读其语说,不觉胸中洒然,诚可叹服。”冬十一月,偕南轩登南岳衡山,有《南岳酬唱集》,南轩为序。文集有《南岳游山后记》。《南轩集》有《送元晦尊兄诗》,朱子有答诗。四十时复有乞岳庙札子。五十一岁闻南轩之赴。六十四岁时除知潭州、荆湖南路安抚使,辞不就职,不许。明年五月五日到官。长沙士子,夙知向学,及邻郡数百里间,学子云集。朱子诲诱不倦,坐席至不能容,溢于户外。有《祭张敬夫城南祠文》、《祭南轩墓文》。修复岳麓书院,有《委教授牒》云:

“本州州学之外,复置岳麓书院,本为有志之士求师取友,以为优游肄业之地。故前帅忠肃对公特因旧基,复创新馆。延请故侍讲张公先生往来其间,使四方来学之士得以传道授业解惑焉。而比年以来,师道陵夷,讲论废息,士气不振,议者惜之。当职叨冒假守,到官两月,困守簿书,未及一往。除已请到醴陵黎君贡士充讲书职事,与学录郑贡士同行措置外,今议别置额外学生十员,以处四方来学之士。其廪给依州学则例。更不补试,听候当职考察搜访,径行拨入。凡使为学者知所当务,不专在区区课试之间,实非小补。牒教授及帖书院照会施行。”

朱子穷日之力治郡事甚劳,夜则与诸生讲论,随事而答,略无倦色。多训以切己务实,毋厌卑近而慕高远。恳恻至到,闻者感动。六月,请放归田里。八月,宁宗即位,召赴行在。计朱子在岳麓讲学,前后止三阅月耳。集中有《谕诸生》、《谕诸职事》二文,亦非为岳麓而发。湖南从学者,不及南轩之多且著,以其在湘月日之短耳。然“忠孝廉节”四字刻于讲堂,“赫曦’、“自卑”两亭立于山麓,湘浦有朱张之渡,潇湘有洙泗之风,大儒过化存神之妙,又岂论其时之久暂哉!

朱、张登岳麓赫曦台联句云:“泛舟长沙渚,振策湘山岑。(朱)烟云眇变化,宇宙穷高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张)寄言尘中客,莽苍谁能寻?(朱)”

湘人著书叙述朱学者略次于后

《易本义质》四卷 明衡阳王介之著

《周易本义拾遗》六卷 清善化李文炤著

《周易附说》一卷 清湘乡罗泽南著

《易鉴》三十八卷 清安仁欧阳厚均著

《尚书辨伪》五卷 清善化唐焕著。宋人疑梅氏古文之伪者,始于朱子与吴棫

《仪礼经传通解集注》四十六卷 清善化李文炤著

《孝经刊误辨释》 清善化唐文华著

《学庸讲义》(名《岳麓讲义》) 清善化李文炤著

《读四书大全说》一卷 明衡阳王夫之著《四书集注考证》十六卷 清邵阳唐方燿著

《四书朱注疏》三十六卷 清新化段起玲著

《四书朱义纂要》四十卷 清武陵杨丕复著

《通鉴纲目拾遗证正》 清桃源黎邦彦著

《通鉴纲目集义》五十九卷 清善化李芳华著

《朱子年谱纲目》十二卷 清新宁李元禄著

《朱子五忠祠传略考正》、《五忠祠续传》 清新化邓显鹤著

《岳麓书院志》十卷 明善化吴道行著

《岳麓书院志》 明攸县陈论著

《岳麓书院志》八卷 明宁乡陶之典著

《朱子语录》一卷 宋湘潭钟震著。湘乡萧佐舒高、衡阳林子蒙、常宁袭盖卿皆有此书

《紫阳传授录》(旧志为《池州语录》) 清平江李杞著

《近思录集解》十四卷、《太极解拾遗》一卷、《通书解抬遗》一卷《后录》一卷、《西铭拾遗》一卷《后录》一卷、《正蒙集解》九卷、《朱子语类约编》 清善化李文炤著

《朱子学案》八十卷、《国朝学案小识》二十卷、《四砭斋省身日课》四卷 清善化唐鉴著

《入德津梁》二十八卷 清湘阴王之鈇著

《五子见心录》三卷、《从学札记》一卷 清浏阳朱文炢著

《弟子箴言》十六卷 清益阳胡达源著

《西铭讲义》一卷、《姚江学辨》二卷、《人极衍义》一卷 清湘乡罗泽南著

《思辨录疑义》一卷 清湘乡刘蓉著

《近思录释》 明衡阳王夫之著

《朱子文语纂编》十四卷 清邵阳车鼎丰著

《近思录注析微》 清邵阳车鼎贲著

《辨类编》三卷、《切己录》 清邵阳车无咎著

《读书日记》四卷、《惜日笔记》二十卷 清武陵赵慎畛著

《岳麓书院学规》 清善化李文炤著

《小学补注》 清善化唐文华著

《小学韵语》 清湘乡罗泽南著

《明道书院约言》 清湘潭黄舒昺著

《耐庵集》 清善化贺长龄著

《寒松堂集》 清善化贺熙龄著

按曾文正《罗山神道碑》云:“洛闽之绪,近世所捐,姚江事业,或迈前贤。”咸同诸公,始多尊崇紫阳,而干略又同新建。曾、罗逝后,老辈多宗汉师。自皮先生为《南学讲义》,言乾嘉汉学皆出宋儒,且多出于朱子,群士始稍解迷惑。迄梁启超衍其师说,著书时诋程朱,谓但读王懋竑《朱子年谱》即可卒业。吾恐学者迷于其说,尽屏朱子之书而不读也,昔年作《朱学篇》云:

古之圣人,有伏羲、神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自孔子集其成,而治圣学者皆宗孔。宋之贤人,有周、程、张、邵,及杨时龟山、罗从彦豫章、李侗延平,皆为大儒。自朱子集其成,而治宋学者皆宗朱。故朱子者,孔子后一人也。濂溪著《太极图说》、《通书》,横渠著《西铭》、《正蒙》,二程亦有《遗书》,皆足千古。即象山、阳明,或崇德性,或致良知,皆有孤诣。然王言满街都是圣人,陆言六经皆我注脚,持论过高。求其博大精深,可法可师,实推朱子为最。朱子师法伊川。伊川不看杂书,著述惟有《易传》,朱子则学问极博,著述极多。伊川晚年谢遣生徒,朱子则虽遭党禁,讲学不辍,故徒党最众。又工为文章,兼有政绩,孔门四科,一身兼之。庚子封事,言大本在正心术以立纪纲。戊申封事,上陈六事,而务本于正心诚意。此圣门德行之科也。平生历官,皆有政绩。提举浙东,孝宗称其政事可观。其居乡行社仓法,正值青苗法坏之后,朱子变通其意,后人奏请通行,至今尚沿其制。其知潭州时,得丞相赵汝愚密书,云将内禅,朱子知赦书将到,先斩狱中死囚。故方苞谓王崐绳曰:汝毋以朱子为奄奄气息人也。观朱子戊申封事及浙东救荒诸政,虽晚明杨、左之直节,前汉赵、张之政绩,亦不是过。此圣门政事之科也。言理学者,多不能文,语录讲章,俚俗可厌。朱子古文,光明疏达,风格出于曾巩,而论学尤精,气体大似韩、欧,而见道尤粹。顾亭林、李宏斋均学其文。今观其集,各体备善,而与象山陆子论太极无极之书,与陈亮龙川论王伯义利之辨,尤为义正词严,读之使人兴起。下至小文短跋,亦皆精妙绝伦。理学诸儒,莫能与比。此圣门言语之科也。朱于早年从刘彦冲、胡宪讲求禅学,见于文集。三十一岁师事延平(李侗),乃始专宗程氏。四十以后,见道不行,发愤著书,《易》有《本义》,《诗》有《集传》,《四书》有《集注》,《通鉴》有《纲目》,《楚词》有《集注》,乃至《参同契》亦有《考论》,六十七岁犹修《仪礼经传通解》。清儒考据之学,实由朱子启之。此圣门文学之科也。先师皮鹿门先生学兼汉宋,《南学讲义》指示最详。而叶吏部德辉为《经学通诰》,亦言南宋经学以朱子为大宗。其后王应鳞、黄震(著《东发日钞》)遂开清顾、惠二家之业。亭林之学,出自朱子。元和惠氏,三世传经,自周惕(著《诗说》)、士奇(著《易说》、《礼说》、《春秋说》)至栋而大盛,皆朱学也。江永为《乡党图考》、《深衣考误》、《仪礼释例》,其学纯出于宋。其徒戴震既畔本师,而于朱子亦妄肆抨击。不知朱子考论五经,《易》复古本,《书》辟伪孔,《诗》采三家,《礼》通古今,《纲目》上续麟经,《尚书》有蔡沈《集传》,乐有蔡元定西山《律吕新书》,皆朱弟子。是六经通学,郑玄以后惟朱一人。吾观汉学诸家,但藉单词碎义,轻笮宋贤,西河、东原,攻朱尤甚。姚姬传曰:博闻强识,以助宋君子之遗忘可也,欲将以跨越宋君子则不可也。曾文正亦言:五子立言,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至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故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摈弃群言以自隘乎?陈澧为《汉儒通义》,乃倡汉宋调和之说。日本井上哲次郎考论彼邦朱派哲学,有藤原惺、窝林罗山、木下顺庵、雨森芳洲、安东省庵、室鸠巢诸人,而以山崎暗斋、佐藤一斋、佐久间象山诸儒为最著。朱舜水之瑜于明亡入东传道,亦朱学也。故彼德川幕府敬重紫阳,而中国来元明清四代亦崇朱学。井上谓朱学宗旨,在完成人格,斥功利而重道德。其言亦可味也。先友杨君怀中谓朱子上法孔子,小学继大学,《近思录》似《论语》,《四书》配六经,《纲目》配《春秋》。自孔子卒后,千六百年而有朱子,实命世之大贤也(孔子卒于周敬王四十一年,朱子生于宋高宗建炎四年,凡千六百一十七年)。

附朱子著书年月考(依王白田《朱子年谱》)

三十岁,校定《谢上蔡先生语录》。

三十四岁,《论语要义》成,《论语训蒙口义》成。

三十五岁,《困学恐闻》编成。

三十九岁,《程氏遗书》成。

四十三岁,《论孟精义》成,《资治通鉴纲目》成,《八朝名臣言行录》成。冬十月,《西铭解义》成。

四十四岁,《太极图解》、《通书解》成。六月,《程氏外书》成,《伊洛渊源录》成。

四十五岁,编次《古今家祭礼》。

四十六岁,《近思录》成,朱子与吕祖谦同撰。清江永作《集注》。

四十八岁,《论孟集注或问》成,《诗集传》成,《周易本义》成。

五十七岁,《易学启蒙》成,《孝经刊误》成。

五十八岁,《小学书》成。清尹嘉铨有《小学义疏》。

六十岁,序《大学章句》,序《中庸章句》。

六十三岁,《孟子要略》成。刘传莹、曾国藩有校本,在曾文正集中。

六十七岁,始修《仪礼经传通解》。

六十八岁,《韩文考异》成。

六十九岁,集《书》传。

七十岁,《楚词集注后语辨证》成。

七十岁,改《大学·诚意》章。

岳麓学略第五

南轩门人:

胡先生大时,字季随,崇安人,五峰季子。南轩从学五峰,大时从学南轩,南轩以女妻之。湖湘学者,以先生与吴猎畏斋为第一。又往来与朱子问难,有《湖南答问》。教学者静坐默识,使其泥滓渐渐消去。研讨《程氏遗书》至详。南轩编《希颜录》,如《庄子》诸书所载,多削去。先生云:“诸书亦须玩味,不可容易指以为非而削之。”

彭止堂先生龟年,字子寿,清江人,得程氏《易》读之,至忘寝食。从南轩质疑而学益明。登乾道五年进士第,官至宝汉阁待制,卒谥忠肃。常言:“《大学》格物致知之外,非别有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其疏于各条之下者,即格物致知之事,未尝有阙文也。”又言:“大本者即此理之存,达道者即此道之行,未有极其中而不和者,未有天地位而万物不育者。不必分说时中者,以其全得此理,故无时而不中,非就时上取中也。”

吴畏斋先生猎,字德夫,醴陵人,迁居善化。年二十三见张宣公,称其宏裕疏畅。常谓圣贤教人莫先求仁。登进士第,光宗时召试守正字,以秘阁修撰知江陵府。金人犯境,分道夹攻。金人遁去,吴曦反于蜀,命猎充四川安抚制置使。召还。卒谥文定。黄勉斋曰:“近日图维国事,善资于人,未有如吴公者。”魏鹤山亦曰;“吴公硕大宽深,山岳镇而江河流。”有《畏斋集》六十卷,今已无存。其平生所为,有得于宣公求仁之学,而施之于经纶之大。

游默斋先生九言,字诚之,建阳人。官至知光化军、荆鄂宣抚参谋官,谥文清。始学宣公,教以求放心。

游受斋先生九功,字勉之,建阳人。居官清慎廉恪,与兄九言自为师友,讲明理学,卒谥庄简。

周饮斋先生奭,字允升,湘乡人。乾道间领乡荐。南轩问天与太极何如,先生曰:天可言配,太极不可言合。天,形体也;太极,住也。惟圣人能尽性,人极所以立。

赵善佐,宇佐卿,邵武人。知泰州、常德府、赣州,卒官。著有《易疑问答》。尝受学于南轩,亦从朱子游。

吴伦,字子常,零陵人。南轩帅江陵,以先生从。临终谓先生曰:蝉蜕人欲之私,舂容天理之妙。

蒋复,字汝行,隐居东山,介然自守。所著有《淡岩文集》。零陵事南轩者,蒋与吴伦最有名。

陈琦,字择之,号克斋,临江人,事南轩,为衡阳主簿,从入桂蜀,负用世才,遇事迎刃而解。

钟如愚,字师颜,湘潭人,年十六,书抵南轩问仁,因留受业。弱冠中进士科,晚官岭海,归除南备书院山长。

王居仁,字习隐,常宁人,学于南轩。

赵方,字彦直,衡山人,早从南轩学。官至刑部尚书、京湖制置大使,谥忠肃。

梁子强,字仁伯,不知何所人,南轩高弟,官潭州教授。

钟炤之,字彦昭,乐平人,绍兴进土,为善化尉,从南轩游。南轩手书《淇澳》一章,期以学问到则天理明而本心立。

蒋元夫,清湘人,从南轩游,亦尝学于象山。

谢用宾,祁阳人,少跌宕负才气,尝读南轩《希颜录》而慕之,造门求一言可以行之终身者。南轩曰:其敬乎。自是守之不替。

萧佐,字定夫,湘乡人,故从五峰胡氏学,又受业于宣公,授以居敬之旨。朱子帅长沙,又从请益。魏鹤山为作《师友堂铭》。

全祖望云:“宣公身后,湖湘弟子有从止斋、岷隐游者,如彭忠肃公之节概,二游、文清、庄简公之德器,以至胡盘谷辈,岳麓之巨子也。再传而得漫塘(刘宰)、实斋(王遂),谁谓张氏之学弱于朱子乎!”

余案:南轩讲学,上希颜子之圣,究心求仁之说,与朱子讲学岳麓、城南之间,千年以来,流风犹存。余尝过宁乡茅坪官山亲拜其墓,与其父魏公浚之塚相依。魏公符离之败,偾事至大,其冤杀曲端,不下秦桧之于岳飞,而以子为大儒,得请朱子撰状,遂缘贤嗣减父恶声,《易》所谓“有子,考无咎”者。又有方敏中者,巴陵人也,当元世,私淑南轩之学,自年十二辄通《春秋》,厉志以传坠绪,书其室曰“明轩”,高尚不仕,从游者以克己为要。又有潭人张唐广汉,张敬夫后,景炎二年,与赵璠等起兵应文丞相。明年,丞相见执,唐兵败被获死。《湖广旧志》作张镗。衡山人,仆射浚之孙。又《督府忠义传》载:长沙人,先儒栻诸孙。

湖南先儒,如周濂溪之讲学营道,杨龟山(时)之知浏阳,胡安国之提举湖南学事,倡明绝学,胡五峰之优游衡山,主讲碧泉,以及朱、张之会讲,述已如前矣。外此则真西山德秀以安抚使知潭州,用周、程、朱、张之学劝勉士子,魏了翁华甫以资政殿学士知潭州,崇重道学。建昌人李燔,以进士从朱子学,后判潭州。明时山阴张元忭常言:“朱、陆学本同原,后人妄分门户。”后浮沉湘,入武彝。万历间,李天植迎主岳麓。余姚王乔龄本阳明高弟,嘉靖中任长沙兵备,讲道岳麓,阐发良知。宋湘阴周式两为岳麓书院山长,真宗召见,拜国子学主簿。国史《经籍志》载,式有《毛诗笺传辨误》八卷。醴陵吴猎德夫,从学南轩,淳熙间,潘畴聘充岳麓堂长,有《畏斋文集》。同时其县人黎贡臣昭文,以贡生受业朱子,充岳麓讲书执事。湘乡彪居正德美,从胡文定父子讲明经学,不事进取,为岳麓堂长。淳耀进士欧阳守道公权运使,吴子良聘为岳麓山长,发明孟子正人心之论。明正德四年,学道陈凤梧以攸县诸生陈论志趣高迈,取为山长。论作《岳麓书院志》。福州人叶性,弘治中为善化教谕,充养有道,郡丞杨茂元聘充岳麓山长。而宋开宝中,朱洞守潭州,始创书院,以待四方学者。真宗时,李允则知潭州,兴学岳麓。崇安刘珙共父于乾道元年为湖南安抚,兴复书院,养士千人,延情南轩主教。鄞县陈钢,弘治初判长沙,访朱、张遗址,修建讲堂。同县杨茂元,弘治间为山东副使,以忤权贵谪同知,加意书院,表章紫阳遗迹。

阳明学略第六

蒋信,宇卿实,号道林,楚之常德人。少而庄严,盛暑未尝袒裼。不信形家术,毋殁,自择高爽之地以葬。登嘉靖十一年进士第,授户部主事,转兵部员外郎。出为四川佥事,兴利除害若嗜欲。有道士以妖术禁人,先生召之,术不复验,置之法。升贵州提学副使,建书院二所,曰“正学”,曰“文明”,择士之秀出者养之于中,而示以趋向,使不汩没于流俗。龙场有阳明祠,置祭田以永其香火。湖广清浪、五卫诸生乡试,去省险远,多不能达,乃增贵州解额,使之附试。寻告病归,御史以擅离职守劾之,削籍。后奉恩例冠带闲住。先生筑精舍于桃花冈,学徒云集,远方来者,即以精舍学田廪之。先生危坐其中,絃歌不辍,惟家祭始一入城。间或出游,则所至迎请开讲。三十八年十二月庚子卒,年七十七。属纩时作诗曰:“吾儒传性即传神,岂向风尘滞此身?分付万桃冈上月,要须今夜一齐明。”先生初无所师授,与冀闇斋考索于书本之间。先生谓:“《大学》知止当是识仁体” 闇斋跃然曰:“如此则定静安虑即是以诚敬存之。”阳明在龙场,见先生之诗而称之,先生遂与闇斋师事焉。已应贡入京师,师事甘泉。及甘泉在南雍,及其门者甚众,则令先生分教之。先生弃官归,甘泉游南岳,先生又从之弥月。后四年,人广东省甘泉。又八年,甘泉再游南岳,先生又从之。是故先生之学,得于甘泉者为多也。

冀元亨,字惟乾,号同斋,楚之武陵人。阳明谪龙场,先生与蒋道林往师焉,从之庐陵,逾年而归。正德十一年,湖广乡试,有司以格物致知发策,先生不从朱注,以所闻于阳明者为对,主司奇而录之。阳明在赣。先生又从之,主教濂溪书院。宸濠致书问学,阳明使先生往答之。濠谈王霸之略,先生昧昧,第与之论学而已。濠拊掌谓人曰:“人痴一至是耶?”一日讲《西铭》,先生反复陈君臣之义本于一体以动濠,濠大诧之。先生从容复理前语,濠曰:“此生大有胆气。”遂遣归。濠败,忌阳明者欲借先生以陷之,逮至京师,榜掠不服,科道交章颂冤。出狱五日而卒。在狱与诸囚讲说,使囚能忘其苦。先生尝谓道林曰:“赣中诸子,颇能静坐,苟无见于仁体,槁坐何益?”观其不挫志于艰危,情所言之非虚也。癸未南宫发策,以心学为讥,余姚有徐珊者,亦阳明之门人,不对而出。先生之对与徐珊之不对,一时两高之。而珊为辰州同知,侵饷缢死。时人为之语曰:“君子学道则害人,小人学道则缢死。”人羞称之,所谓盖棺论定者非耶?黄宗羲《楚中王门学案》云:“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秦州流入。当阳明在时,其信从者尚少。道林、闇斋、刘观时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门,独冠全楚。观徐曰仁同游得山诗,王文明应奎,胡珊鸣玉,刘献德重,杨礿介诚,何凤韶汝谐,唐演汝渊龙、起霄正之,尚可考也。然道林实得阳明之传。天台之派虽盛,反多破坏良知学脉,恶可较哉。”

按:考黄梨洲之充明儒学案。,可知明代王学之盛。翻日本井上哲次郎所著《日本阳明学派之哲学》,则知彼国西乡隆盛、山鹿素行辈,皆为王学巨子,与朱子学派互为消长。盖姚江良知之说,本于孟氏;朱子虚静重礼之教,原自荀卿。惟彼两贤,皆为圣翼。故逮季明五子,船山崇仰横渠,亭林、二曲尊信考亭,夏峰兼采朱、陆,梨洲学本蕺山,则纯宗新建。吾湘先贤,多宗朱子,然威同时,王壮武珍崛起湘乡,实始尊师阳明。曾惠敏纪泽语其外舅刘中丞蓉,办言宗信姚江之人,多能建立功业,在朱学末流之上。见于《归璞斋诗钞》之自注。曾文正壮年虽亦附从唐镜海、刘霞仙之议,以纠王氏直指本心之说,而老年与夏弢甫书,则盛称王门弟子之卓有建树者,皆得力于师教。即文正之入而讲学,出而戡乱,亦与阳明略同。惟其专务躬行,不轻立说(薛福成代李鸿章沥陈督臣忠勋事绩疏),为稍异耳。近时武陵宋教仁遁初,主知行合一之教,以致良知为义。长沙曹猛庵亦然。湘中子弟,皆知向往。而章炳麟、严复,乃于王学肆其訾謷。彼殆见其末流堕入狂禅,而忘其大本植于邹孟也。

船山学略第七

邓显鹤船山遗书目录序

《周易内传》十二卷《发例》一卷、《周易大象解》一卷、《周易稗疏》二卷、《周易考异》一卷、《周易外传》七卷、《书经稗疏》四卷、《尚书考异》(有目。未见书)、《尚书引义》六卷、《诗经稗疏》五卷(旧本二卷,四库本四卷)、《诗经专异》一卷(附《协韵辨》)、《诗广传》五卷、《礼记章句》四十九卷、《春秋稗疏》二卷、《春秋家说》七卷、《春秋世论》五卷(旧本二卷)、《续春秋在氏传博议》二卷、《四书训义》三十八卷(又名《授诸生讲义》)、《四书稗疏》二卷(旧本一卷)、《四书考异》一卷、《读四书大全说》十卷、《四书详解》(未见)、《说文广义》三卷,凡经类二十二部,已见二十部,都一百六十四卷;未见二部,无卷数。

《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大行录》(未见),凡史类三部,已见二部,都四十五卷;未见一部,无卷数。

《张子正蒙注》九卷、《近思录释》(未见)、《思问录内篇》一卷《外篇》一卷、《俟解》一卷、《噩梦》一卷、《吕览释》(未见)、《淮南子注》(未见)、《黄书》一卷、《识小录》一卷、《搔首问》(未见)、《龙源夜话》、《老子衍》一卷、《庄子解》三十三卷、《庄子通》(未见)、《愚鼓歌》一卷、《相宗络索》一卷、《三藏法师八识规矩论赞》,凡子类十七部,已见十二部,都五十一卷;未见五部,无卷数。

《楚辞通释》十四卷、《姜斋文集》十卷(卷一论三首、仿符命一首、连珠二十五首,卷二传二首、行状二首、墓志铭四首、记一首,卷三序五首、书后二首、跋一首,卷四启一首、尺牍十首,卷五九昭,卷六九砺,卷七赋五首,卷八赋三首,卷九像赞一首、杂物赞十六首、铭十一首,卷十家世节录八则)、《姜斋诗集》十卷(卷一《五十自定稿》,卷二《六十自定稿》,卷三《七十自定稿》,卷四《柳岸吟》,卷六《遣兴诗》,卷七《和梅花百咏》,卷八《洞庭秋》,卷九《雁字诗》,卷十《仿体》)、《姜斋诗余》三卷(卷一《船山鼓棹初集》,卷二《船山鼓棹二集》,卷三《潇湘八景词》)、《姜斋诗话》三卷(卷一《诗绎》,原附《诗经稗疏》后,卷二《夕堂永日内编》,卷三《南窗漫记》)、《忆得》(未见)、《姜斋外集》四卷(卷一《船山制义》,卷二《船山经义》,卷三《夕堂永日绪论外编》,卷四《龙舟会》杂剧。旧目又有《买薇稿》、《漧涛园初集》,二书未见,殆亦诗文集也,附识其名于此)、《夕堂永日》、《八代文选》十九卷、《八代诗选》(未见)、《四唐诗选》(未见),凡集类十部,已见六部,都六十三卷;未见四部,无卷数。

右衡阳王先生著书五十二种,已见三十八种,都三百二十三卷。著录于四库者,曰《周易稗疏》四卷《考异》一卷,曰《尚书稗疏》四卷,曰《诗经稗流》四卷《考异》一卷,曰《春秋稗疏》二卷,凡六种。存目于四库者,曰《尚书引义》六卷,曰《春秋家说》三卷,凡二种。旧已刊者,曰《周易大象解》一卷,曰《春秋世论》二卷,《四书稗疏》一卷《考异》一卷,曰《老子衍》一卷,曰《庄子解》三十三卷,曰《楚辞通释》十四卷,曰《正蒙注》四卷,曰《思问录》二卷,曰《俟解》一卷,凡十种。外文集、诗集、诗余、诗话复有数卷,皆奇零不成部帙,余俱钞本,其未见者存佚不可知。旧刊之本类坊刻,且日久漫漶,显鹤病之,尝慨然发愤,思购求先生全书,精审锓木,嘉惠来学。以是强聒于人,无应者。道光己亥,寓长沙,时方辑《沅湘耆旧集》,征求先生遗诗。一日,先生族裔有居湘潭名世全者,介其友欧阳君兆熊访余于城南旅寓,以先生诗集来,且具道先生六世孙承佺具藏先生各种遗书于家,世全将谋寿诸梨枣。余大喜过望。次年春,遂开雕于长沙,以校雠之役属吾邑人邹汉勋。其后二年,次第刊成《周易内传》十二卷、《周易大象解》一卷、《周易稗疏》二卷《考异》一卷、《周易外传》七卷、《书经稗疏》四卷、《尚书引义》六卷、《诗经稗疏》五卷《考异》一卷、《诗广传》五卷、《礼记章句》四十九卷、《春秋稗疏》二卷、《春秋家说》七卷、《春秋世论》五卷、《续春秋左氏传博议》二卷、《四书训义》三十八卷、《四书稗疏》二卷《考异》一卷,大凡十八种,都百五十卷。书成,以全书目录寄示显鹤,乃僭书其后曰:

班史有言,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自孔子没而大道微,七十子之徒遗言坠绪不绝如缕,遭秦燔灭,荡然无存。汉兴,收拾余烬,始立专门,各抱一经,私相授受,亦互相嫉妒。马、郑诸懦,始贯穿群籍,钻研训诘。迄其蔽也,杂于谶纬,堕于支离破碎。魏晋以后,崇尚虚无,流为佛老,学术纷岐,世运榛塞,圣人之道唏矣。唐代义疏之作,具有端绪,而是非得失,未有折衷。宋世真儒出,群经乃有定论。至于近代,学者疾陋儒空谈心性,逸于考古,遂至厌薄程、朱,专考求古人制度名物以为博,甚则刺取先儒删落踳驳谬悠之论以为异。而一二天资高旷之士,又往往误于良知之说,敢为高论,狂瞽一世,著书愈多,圣道愈蔀。先生不然,生平论学,以汉儒为门户,以宋五子为堂奥,而学道渊源,尤在《正蒙》一书,以为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之能易,惟其门人未有殆庶者。而当时巨公,如富、文、司马诸公,张子皆以素位隐居,未由相为羽翼,其道之行,曾不得比于邵康节之数学。而世之信从者寡,道之诚然者不著,是以不百年而异说兴,又不二百年而邪说炽。其推本阴阳法象之状,往来原反之政,反复辨论,累千百言,所以归咎上蔡、象山、姚江者甚峻。或疑其言太过,要其议论精卓,践履笃实,粹然一轨于正,固无以易也。先生生当鼎革,自以先世为明世臣,存亡与共,甲申后,崎岖岭表,备尝险阻。既知事之不可为,乃退而著书,窜伏祁、永、涟、邵山中,流离困苦,一岁数徙其处,最后乃定湘西蒸左之石船山,筑观生居以终。故国之戚,生死不忘,其志洁而芳,其言哀以思,百世下犹将闻风兴起,况生同里闬、亲读其书者乎!当是时,海内儒硕,北有容城,西有盩厔,东南则昆山、余姚,而亭林先生为之魁。先生刻苦似二曲,贞晦过夏峰,多闻博学,志节皎然,不愧顾、黄两先生。顾诸君子肥遁自甘,声名益炳,羔币充庭,干旌在野,虽隐逸之荐,鸿博之征,皆以死拒,而公卿交口,天子动容,其志易白,其书易行。先生窜身瑶峒,绝迹人间,席棘饴荼,声影不出林莽,门人故旧,又无一有气力者为之推挽,殁后四十年,遗书散佚,其子敔始为之收辑推阐,上之督学宜兴潘先生,因缘得上史馆,立传儒林,而其书仍湮灭不传,后生小子至有能举其名姓,可哀也已。当代经师,后先生而起者,无虑百十家。所言皆有根柢,不为空谈,盖经学至本朝为极盛矣。然诸家所著,有据为新义,辄为先生所已言者,四库总目于《春秋稗疏》曾及之。以余所见,尤非一事,盖未见其书也。近时仪征相国裒辑国朝《经解》,刻于广南,所收甚广,独不及先生,其他更何论已。先生出处本末,略见潘宜兴、储六雅、全谢山、余存吾诸文集中。显鹤增辑《楚宝》,文苑亦有传,不具述。独详述先生学业之大者著于篇,使世之读先生书者有所考焉。

曾国藩王船山遗书序

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礼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余事。军中鲜暇,不克细紬全编,乃为序曰: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氏亦仁义井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自孔孟在时,老庄已鄙弃礼教,杨墨之指不同而同于贼仁。厥后众流岐出,载籍焚烧,微言中绝,人纪紊焉。汉儒掇拾遗经,小戴氏乃作《记》以存礼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远承坠绪,横渠张氏乃作《正蒙》,以讨论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其于古昔明体达用盈科后进之旨,往往近之。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目睹是时朝政刻核无亲,而士大未又驰骛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村党伐仇,颓俗日敝,故其书中黜申韩之术,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为行人司,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圣清大定,访求隐逸,鸿博之士,次第登进,虽顾亭林、李二曲辈之艰贞,征聘尚不绝于庐,独先生深閟同藏,邈焉无与。平生痛诋党人标榜之习,不欲身隐而文著、来反唇之讪笑,用是其身长遁,其名寂寂,其学亦竟不显于世。荒山敝榻,终岁孳孳,以求所谓育物之仁、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先生殁后,巨儒迭兴,或攻良知捷获之说,或辨易图之凿,或详考名物训诂音韵,正《诗集传》之疏,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号为卓绝,先生皆已发之于前,与后贤若合符契。虽其著述太繁,醇驳互见,然固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菘伯山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后之学者,有能秉心敬恕,综贯本末,将亦不释乎此也。

李元度王而农先生事略

先生姓王氏,讳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父朝聘,副贡生。先生年冠,与兄介之同举崇祯壬午乡试,以道梗未与计偕。明年,张献忠陷衡州,走匿南岳双髻峰下。贼执其父为质,先生自引刀刺其支体,舁往易父。贼见其重创,免之。父子俱得脱。十七年,北京陷,明年,清师下金陵。唐、桂二藩称号,督师何腾皎屯长沙,堵允锡驻常德,两公不相能,乃上章监军章旷,调和南北两军。章不能用,诸公奔覆,章以忧死。顺治四年,清师下湖南。走桂林,大学士瞿式耜荐于桂王,以父忧,请终制,服阕,授行人。是时桂王建国肇庆,移驻武冈,走靖州、柳州,大学土严起恒皆从,复从至肇庆。时朝端水火,有吴、楚党之目。王在梧州,吴党攻陷楚党刘湘客等于狱,将置之死。夫之走告严公,谓诸臣崎岖从王,而以党人杀之,则志士解体,谁共危亡?严感其言,跽王舟力救。贞毓辈恶之。夫之三上疏劾吴党王化澄,化澄恚甚,欲杀之,乃返桂林,复依瞿公。闻母病,归,母已前卒。其后瞿公殉节桂林,严公被害南宁,缅甸亦已覆没,乃晦匿郴、永、涟、邵间,后归衡山石船山,筑室曰观生居以终。

按先生书,道光十九年庚子,族孙世佺始刻行,邓显鹤主其事,咸丰四年毁于兵。同治初元,湘乡曾国荃再刻之。民国某年,醴陵何键又刻之,益以《相宗络索》数种。湘阴郭嵩焘喜言其学,主思贤讲舍、城南书院,皆立祠祀之。湘潭罗正钧为《船山师友记》,清泉王之春又编《船山年谱》,浏阳刘人熙亦立社长沙,编行《船山学报》。其先,衡阳彭玉麟奏设船山书院,光绪中从祀孔子庙廷,而善化皮先生、浏阳谭嗣同皆好称引其说。虽四库提要时纠其立论之疏,曾国藩日记亦间举其失,李元度作《李纲论》,谓其好恶拂人之性。要其抱越石之孤忠,希横渠之正学,其坚苦之操,贞亮之节,殆为明季五儒之冠。章炳麟谓三王不识字。与半山、湘绮同讥,此特訾其《说文广义》之缪,所见小矣。

恒斋学略第八

恒斋名文炤,字元朗,善化人,幼知向学,十岁适郡城,其父携往文庙,告以先贤儒配享从祀之故,叹曰:“如此庶不枉一生。”十岁补博士弟子员,博通经史。举康熙癸巳乡试,官谷城教谕。与同里熊班若、邵陵车补旃、沩山张石攻、邵阳壬醒斋诸人勉为濂洛关闽之学。于书无所不读,子史梵书亦必批其根底。性纯孝,躬行实践,笃于人伦,以扶持世教为任。主讲岳麓书院数年,从游者众,悉训以修己治人之学。著《周易拾遗》六卷、《周礼集传》六卷、《春秋集传》十卷、《太极通书拾遗后录》兰卷、《西铭拾遗后录》三卷、《正蒙集解》九卷、《近思录集解》十四卷、《感兴诗解》一卷、《训子诗解》一卷、《家礼拾遗》三卷、《恒斋文集》十二卷传于世。其未出者,《语类约编》、《圣学渊源录》、《四书详说》、《楚词集注拾遗》、《增删仪礼经传通解》、《古文醇》、《古诗的》。先生之学,一以朱子为归,其《近思录集解序》曰:

“昔者衰周之运,百家竞作,孔孟之徒有忧之,集微言而成《论语》,遵正学而著七篇,使学者不迷于向方,其功盛矣。自秦汉以降,道术分裂,荀、杨、王、韩,各驾其说而不能相一。有宋周子,以先知先觉之诣,建图属书,弁冕群言,以传之程氏,而张氏亦与有闻焉。推演广大,辨析精微,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者也。顾其业至广,其说愈详,学者乃或望洋而兴叹,甚至未尝究其额末而妄肆诋诃。有如陆九渊议太极之非,是大原可得而淹也;林栗攻《西铭》之失,是宏纲可得而绝也;程迥诋主敬之误,是圣功可得而废也;陈亮疑道治天下之迂,是王猷可得而杂也。朱子盖深闵之,不得已而作《近思录》,著性命之蕴,而天下之言道者有所宗;揭进修之要,而天下之言学者有所准。至于穷理居敬克己之方,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法,以逮应物教人制心之则,与夫闲邪宗正之归,莫不举之有要,循之有序,诚可以羽翼四子,而补其所未备焉。欲求四君子之道,而不先之以是书,固不得其门而入矣。然其微辞奥义,多未易晓,朱子虽往往发明之,而散见于群书,学者欲观其聚焉而不可得也。窃不自揆,为之裒集而次列之,而又收其意之相类与其说之相资者,条而附之,以备一家之言。至其所阙之处,则取叶氏、陈氏、薛氏、胡氏之言以补之,间亦或附己意于其间,庶几可以便观览,备遗忘,以待同志者之取裁而已。乌呼!学者诚能逊志于此书,则诸子百家皆难为言,而于内圣外王之道,不患其无阶以升。较之役志于词章之中,老死于训诂之下,风推浪旋,无以自拔,而犹自矜衣盔之传者,其小大之不同量为何如也!聊志其概以自警云。”

其《语录约编序》曰:

“大化之运。元必归贞,道统之传,开必有会。是故修和之盛,司空告其成;谟烈之垂,家相成其德。洙泗衍其传,命世发其蕴,斯盖卓然自立于一代,而万世共由之也。秦灰既烈,圣道中沦,虽董、韩、孙、石之才,而莫能振其绪。迨濂洛叠起,而道统于是乎中兴。然合志者未免夷、惠之偏,及门者鲜有颜、曾之匹,而道术亦复为天下裂矣。藉六经以文奸言,托三代以饰虐政,蛊中于君心,毒流于生民,是王氏之学也。尚纵横之诡习,扬稽、阮之余波,其文足以灭质,其博足以溺心,是苏氏之学也。恃履忠蹈信之资,蔑知育穷理之学,醇大而疵亦不细,功多而过亦不少,是司马氏之学也。以佛乘为道岸,以禅悟为儒修,肆淫波邪遁之词,攻螟螣蝥贼之技,是张氏之学也。昧心性之本原,务德业之崇广,九层之台,不积于累土,千里之行,不谨于举步,是胡氏之学也。讥问学为榛塞,诋思辨为陆沉,聚精会神而以为德行,任性率意而以为天机,是陆氏之学也。择善之不明,而托于浑厚,立己之不固,而流为通融,博学多闻固有之,守约穷源则未也,是吕氏之学也。即器而谓之道,即物而谓之则,侈心于制度之末,凿智于文为之繁,是永嘉陈氏之学也。义与利双行,王与霸杂用,枉己而思以直人,詘身而思以伸道,是永康陈氏之学也。神徂圣伏,百喙争鸣,于是晦翁朱子独与敬夫、季通左骖右介,攘剔之,扶持之,然后圣道大明,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从游之士,几遍天下,而训诲谆恳,提撕反复,忧之深而言之切,虑之远而说之详。顾记录之多,未免重复,识见之误,未免舛讹。敬轩薛子,盖屡以删改诏后之人,而未有承其志者。窃不自揣,择其言之精粹者,勒为一编,名之曰“约”。至若《四书》《五经》《太极》《通书》《西铭》之说,则前民固已裒集于传注之下,惟程、张之书之发明者,则附于《近思》之集解,礼仪之辨晰者,则附于《家礼》之拾遗,故其所编者独此而已。其他文集则将入古文之选,而独取知旧门人之问答列于各传之末焉。乌乎!宋之道统,先知先觉,周子以之,其斯道之元乎;有典有则,程子以之,其斯道之亨乎;无内无垠,朱子以之,其斯道之利贞乎。然则读是书者,何异聆大成之再集也哉!”

卒,祀乡贤相。

按宋世朱洞守长沙,大修岳麓书院,礼湘阴周式为山长,自是掌教其中,见于志乘者代有闻人。至清而先生与宁乡王文清九溪,湘潭罗典慎斋,安仁欧阳坤坦斋,长沙丁伊辅善庆、徐棻云衢,訾以朱子之学提倡后生。九溪有《学约》,刻于院壁;慎斋著《凝园九经管见》;坦斋编岳麓诗文词钞三书。又有欧阳正焕书“整齐严肃”四字,与朱子所书“忠孝廉节”并列讲堂。其时肄业院生,若益阳胡达源芸阁、湘乡曾国藩涤生、新宁刘长佑印渠辈,多命世英杰。丁公能以身教,生徒翼翼,无敢逾越礼法。徐公高年重望,人不敢嬉。至王先谦掌教二十余年,著书葵园,日不暇给,门士承风,撰述独多。盖自南海吴荣光设湘水校经堂于院中,其后移于天心阁、湘春门外,大修书院,学政调高才失肄习其间,群相矜以汉学,成蓉镜、杜贵墀来为都讲。光绪以来,士风一变,然湘潭黄舒昺正轩、长沙严家鬯秬香、石门閻镇珩季蓉辈主持正学,院生如宁乡成克襄赞君、湘谭胡元仪子成、长沙杜本崇乔生,笃崇宋儒,岳麓之流风未遂绝,在土大夫之倡导后生、以身作则耳。明攸县陈论辑《书院志》,在正德年。前起孙存志辑于嘉请七年,善化吴道行志辑于崇祯六年。清宁乡陶之典作志,称宋开宝九年始创书院,咸平间诏赐国子监书。乾道元年,南轩来主教事,紫阳访友长沙,聚徒讲学,一时称盛。

九溪学略第九

王文清,字廷鉴,号九溪,宁乡人。少工文学,举雍正二年进士,官岳州府教授。以母忧归,哀毁逾礼。乾隆元年,召试博学鸿词,未入选,以荐为三礼、律吕各馆纂修官,补内阁中书,迁宗人府主事,考授御史,告养归。旋丁父忧,年六十余矣,犹哭踊如孺子慕。主岳麓书院十余年,多所成就。撰《仪礼分节句读》,以句读为主,略为笺注,不欲其繁。又《周礼会要》六卷,亦约括注疏诸说,疏通字义,以便学者。又著《考古源流》二百卷。卒年九十有二,祀乡贤,并附祀岳麓屈子祠。

宁乡立县以来,学士相望,而以宋之山斋易氏,清之九溪王氏、虎痴黄氏最为博学多闻。山斋《周易》、《周礼》总义,著录四库,刻入《湖南丛书》。余曾拜其墓下,访识山楼遗迹,为低回者久之。虎痴名本骥,道光举人,官止教谕,深通金石,有《三长物斋丛书》。九溪曾举鸿博,掌教岳麓,五膺征召,其名最显。观其《学约》、《学箴》刻示诸生者,皆本朱子说以立言,知其得力于宋学者深也。遗书传于世者,仅《考古略补》数种,非其至者。近其裔孙刻《纽经室遗草》数卷,余为叙言。昔年曾为其遗嘱作跋,登于《湘学叙录》。其县人以诗显者,哗哗至数十家,县志艺文之美且多,殆与湘潭相埒。而卓然以守洛闽之绪以诏其徒友者,则成赞钧先生克襄也。

王九溪先生遗嘱跋

湖湘学业,光于中世,明清两代,彪炳四王。姜斋逸士,书已刻于邓、曾;湘绮、葵园,学盛行于南朔。惟独九溪一老,僻处沩江,遗书不行于士林,后学寡知其名姓。予读其遗嘱,有深慨焉。先生拔起穷乡,独治朴学,由教授而举鸿博,自中书入位纂修。经礼与于校刊,律吕又其专习。于是有《周礼》、《仪礼》会要之作,有《仪礼》分节之编。生康熙全盛之朝,治俗士不为之学。故吴廷华服其精博,多采其言;吕南村敬其闳通,遣男受业。事见《皇清经解》,详于《十学薪传》(王昶《湖海文传》中有吕泰《十学薪传叙》,可见九溪学术之大凡)。故榕门表其闾为经学之乡,上拟郑康成通德之里。遗碑在道,深刻大书。予过其旁,低回叹想。盖先生于三礼之学,所造深矣(先生故宅在宁乡大株树,里人呼日“学堂湾”,为先生当年家居授徒处。桂林陈文恭抚湘时,曾过其家试生徒所读书,诸经注疏多能成诵,故立碑以表之)。而农之造《宋论》,识冠古令。壬甫之志湘军,文追班、范。益吾阁学注史尤多。先生集典制大文百四十一卷,著《读古原始》十余万言,而其《考古源流》一书,尤为毕生精力所萃,京师已有录副,而遗稿至今不传。外有《考古原始》、《宋理学考》,亦不行世。今惟《考古略补》犹行人间。文之精者不存,存者或非其至,九泉之憾,何日能无。往曾毅勇崇奖二通,阎镇珩通考六典,人称深识,挺为英儒。而先生手校欧史,殿本载其姓名;留意艺文,南皮列于史目。而李元度著先生事略,罗汝怀为《绿漪文钞》,记其行事,都伤简略。年时渐远,后进难闻,则先生治史之勤又将湮没矣。诗文予所见者,有《锄经文略》、《诗草》数卷;其未见者,有《寄生草》、《风烛吟》、《天禄赋草》诸篇。其《海内嘤鸣》一集,皆名贤唱和之作,惜其稿佚,风流寂然。其余若《麓山学约》,刻石于讲堂,《九溪家训》,镂版于宗牒,县书省志,纪载綦详。而遗嘱所载,又有《诗汇》五十卷、《诗文余话》五卷、《行己便记》四卷、《随手杂记》四卷,都止存目,未见原书。宁乡近世文士辈兴,隆观易最以诗名,程颂万号精语业,廖松陔著《珠泉》之集,梅英杰有《胡谱》之编,钱次郇述《砚慵说诗》,傅绍岩有《东池诗稿》,皆生清季,体近变风。先生示范于二百年前,留稿至数千百首,抗声倡导,厥绩最多,而妙句不传于人间,诗名远逊于后辈。文章光气,显晦殊时,传否亦有命焉,盖难得而具论矣。予与先生生邻里闬,总角闻其才誉,弱冠见其遗书,盖先师钱子于先生为外孙,而朱氏舅家近先生之故宅。每过讲学之堂,尚想著书之业,痛其遗编烧于劫火,后嗣失其家藏。盖朗轩、坦斋,论学承朱,而先生考礼,笃宗宋先儒。贺、魏二贤,经世垂编,而先生典制,实开其先。邹究坤舆,左精《纪要》,而先生释地,致精水道。曾、王、二郭,士礼最明,由先生开道,后进循程。盖先生始为最苦,而后学继轨收声。是以桐城姚永朴述先贤轶事,独于湖南诸老称先生为鸿生,盖微特有清一代宁乡无斯鸿硕,即湖外百年儒林寡此耆英矣。乌呼!遗书自毁,朱次琦要有大名;著述成灰,邵懿辰终为显学。述其事行,诏我乡人。

邵阳学略第十

魏默深先生源

源字默深,晚字承贯,邵阳人。父曰邦鲁,官宝山主簿,从溆浦严如熤受奇门六壬策,多奇中。源少家于吴,道光壬午科由选拔贡生举顺天乡试,名冠南士。纳资为内阁中书,改知州。甲辰成进士,年已五十有一,以知州发江苏,权东台、兴化。己酉大水,河道总督议启闸,力争不得,躬往诉总督陆建瀛,勘验获免。署海州运同,缉枭匪二百余人,获盐十余万入官。补高邮知州,坐事免官,副都御史疏复之。所著《古微堂内篇》,曰《默觚》,论学者十四,论治者十六。外篇于经有《说文拟雅》、《庸易通义》、《书古微》、《诗古微》、《小经古经》、《大学古本》、《孝经集传》、《曾子章句》、《子思子章句》、《论语孟子类编》、《孟子小记》、《董子春秋发微》、《孔子年表孟子年表考》,于史有《皇朝经世文编》、《明代食兵二政录》、《圣武记》、《海国图志》、《元史新编》,于子有《老子本义》、《孙子集注》,于集有孔、盂、曾、颜、周、程、朱、陆、杨慈湖、王文成、明儒高刘二子赞,及碑、铭、序、传、笺、奏各若干篇。

按源著《两汉经师今古文家法考》,谓读《后汉书·儒林传》,卫、杜、马、贾诸君子承刘歆之绪论,创立费、孔、毛、左古文之宗,土苴西京十四博士今文之学,谓之俗儒废书。而喟夫西汉经师承七十子微言大义,《易》则施、孟、梁丘,皆能以占变知来;《书》则大小夏侯、欧阳、兒宽,皆能以《洪范》匡主;《诗》则申公、辕固生、韩婴、王吉、韦孟、匡衡,皆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春秋》则董仲舒、隽不疑之决狱;《礼》则鲁诸生、贾谊、韦玄成之议制度;而萧望之等皆以《孝经》、《论语》保傅辅道。求之东京,未有闻焉。其文章述作,则陆贾《新语》以《诗》、《书》说高祖,贾谊《新书》为汉定制作,《春秋繁露》、《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刘向《五行》、扬雄《太玄》,皆以其自得之学范阴阳、矩圣学,斐然与三代同风,而东京亦未有闻焉。故既为《诗古微》二十二卷,以发挥齐、鲁、韩三家诗之微言大谊,以豁除《毛诗》美刺正变之滞例,而揭周、孔制礼作乐之用心于来世。又为《书古微》若干卷,黜东晋梅赜之伪,以返于马、郑古文,复辨马、郑古文说之臆造,以返于伏生、欧阳及马迁、孔安国问故之学。后来皮鹿门先生为《今文尚书考证》、《诗经通论》,王先谦为《尚书孔传参正》、《诗三家义集疏》,屹立晚清,为今文大师,而源实开其先焉。诸史之中,元史最杂,清邵晋涵为《元史类编》,钱大昕为《宋辽金元四史朔闰考》、《辽金元三史拾遗》、《元史氏族表》、《元史艺文志》(别有《元史稿》百卷未刊),汪辉祖为《元史本证》。源更据以为《元史新编》。后来洪钧为《元史译文证补》,至胶州柯先生绍忞,遂成《新元史》。王先谦亦有《元史补遗》。而所撰《圣武记》,发扬清代之武功,详纪军行之大事,后来王闿运之《湘军志》、朱克敬之《湘武记》,皆象其例而为之,此其有功于史学也。海通以来,西力东侵,中朝大官懵于外事,源则据林则徐所译之《四洲志》,又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以为《海国图志》六十卷,引明臣之言“欲平海上之倭患,先平人心之积患”,而示国人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之道。其时徐继畲之《瀛寰志略》尚始出书,夏燮之《中西纪事》亦未行世,而源生于山乡,神游九域。道光二十七年,增为百卷,重刻扬州,国人承风,争习外事。于是郭嵩焘、曾纪泽为出使名卿,王先谦为《五洲地志》、《泰西通鉴》、《日本源流考》,王树楠为《希腊春秋》、《欧洲列国纪事本末》,黄遵宪为《日本国志》,傅云龙为《日本图经考》,其所始莫先斯志,此其有功于外事也。

明黄淮《历代名臣奏议》三百五十卷,今不多见。乾隆四十六年敕编之《明名臣奏议》二十卷 不传人间。惟陆耀《切问斋文钞》,专选切实之文。源与善化贺长龄同编《皇朝经世文编》一百二十卷,首论学术治体,以观其通,分论六部大政,以穷其变。书成于道光六年之冬,而曾、左经济之学,皆取材于是书。其后南汇张文虎啸山以为续编,某某为三编、四编,而麦孟华嗣为新编,海上书肆别有所谓统编,皆以是书为初祖,此其有功于经济也。

湖南佛学,发光甚早。沩山、衡岳,古德尤多。濂溪学宗太极,而问法于寿涯。船山学宗横渠。而为《相宗络索》、《三藏法师八识规矩论赞》。自余名老,赞佛亦多。源刻净土四经,揭倡宗风。曹耀湘辈嗣兴,以流通释典自任。《维摩经疏》,宋后久佚不传,南北二藏及清代龙藏均未收蓄。而朝鲜独有传本,耀湘托人钞取,刻之长沙。其后吴雁舟嘉瑞、李亦圜希圣、郑叔进沅、杜乔生本崇。郭振镛涵斋皆内事儒修,外敦梵行。至于居士成林,净行有园,人习《法华》之经,家闻圆觉之义,笑欧修《本论》之谬,病昌黎辟佛之非。则其有功于佛法也。推闻长老言,魏晚年信形家言,改葬数世祖墓于高邮,是诚贤智之蔽。叶德辉谓魏老病风魔以死,为攻击古文之报,章炳鳞《钱塘吊龚、魏二生赋》,谓“乱流而趋古微兮,亦夫子之陷泞”,是有今古文之见存焉。左文襄宗棠谓龚、魏齐名,龚之实用远不及魏,斯笃论矣。

邵阳又有曾廉,著《元书》数十卷、《蠡庵集》十余卷。

镜海学略第十一

曾文正《唐悫慎公墓志铭》云:

公讳鉴,号镜海,唐氏。先世自江西丰城徙居湖南之善化,四传至讳焕者,以举人官至山东平度州知州,公之祖也。生子仲冕,以进士即用知县,官至陕西布政使,公之父也。平度君以子贵,诰赠通奉大夫,配李氏、谭氏俱封夫人。谭夫人殁而葬于山东之肥城,布政君及配宁夫人皆踵葬肥城。公以父命徙籍山东,故又为肥城人焉。少而迈异精勤,嗜学如渴。以廪生入资为临湘县训导,嘉庆十二年举于乡,十四年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又二年授职检讨,又六年补浙江道监察御史,充甲戊科会试同考官、戊寅科顺天乡试同考官。坐论淮盐引地一疏,吏议镌级,以六部员外郎降补。会宣宗登极,诏中外大臣各举所知,诸城刘文恭公镮之荐公,由是有广西知府之命。厥后再为平乐府知府,一为安徽徽宁池太广道,量移江安十府粮道,拜山西按察使,迁贵州按察使,擢浙江布政使,迁江宁布政使,敭历于外盖二十年。其守平乐也,亭平民瑶之狱而解其仇,屡磔剧盗,境内肃然。是时布政君解组东归,侨居金陵,公闻母病,即引疾去官,省亲江南。既遭内外之艰,皆北葬肥城。庐墓读《礼》。服阙,以例仍发广西,再守平乐。道光十二年,广东、湖南生瑶为乱,公出防边圉,内讥奸宄,往来富川、贺县,安抚熟瑶,兽扰而儿畜之,设立五原学舍,延师教读,群瑶大悦。擒郡中煽乱者谭于先等十余人,立斩以徇,而贳其胁从千余,火其名籍,一无所问。其按察贵州也,平反疑狱,归美令长,曰:非吾能止之,某县尹来省,自易之耳。其在江宁,拯灾修废,百度毕张。时总督陶文毅公澍寝疾,公代行使院政事,文牍如山,宾僚填咽,昧爽而勤职,丙夜而不休,忘寝辍餐,形神交瘁。而言者乃劫其多病近药,废阁公事,又杂摭他端以相訾毁。朝廷遣使者按问,率无左证。宣宗知公端谨,一切弗论。忌者或惮其方严。未几,内召为太常寺卿,道光二十年四月也。公潜研性道,宗尚洛闽诸贤,所至以是敕其躬,亦以牖于人,亦时时论著以垂于后。在翰林时,著有《朱子年谱考异》、《省身日录》、《畿辅水利》等书。在广西著《读易反身录》、居丧著《读礼小事记》。官平乐时,延纳人士入署,亲与讲授。设立义塾,诲诱塞畯。官贵州时亦如之,官江宁时亦如之。及入为九卿,又著《易牖》、《学案小识》等书,扶掖贤俊,倡导正学。时如今相国倭仁艮峰、侍郎吴廷栋竹如、侍御窦垿兰泉、何文贞公桂珍辈皆从公考德问业,国藩亦追陪几杖,商榷古今。观其陋室危坐,精思力践,年近七十,斯须必敬,盖先儒坚苦者亚,时贤殆不逮也。已而致仕南归,主讲金陵书院。文宗践阼,有诏召公赴阙。凡进对十有五次,中外利弊无所不罄。谕旨以其力陈衰老,不复强之服官,令还江南,矜式多士。公至钟山,学徒益盛。以贼犯湖南,急欲归展先茔,咸丰三年,乃自浙还湘,卜居于宁乡之善岭山。深衣疏食,泊然自怡。晚岁著《读易小识》,编次《朱子全集》,别为义例以发紫阳之蕴。十一年辛西正月十八日病卒,春秋八十有四。其家函封遗疏,邮寄东流军中,国藩以闻,天子轸悼,予谥确慎。配王氏、杨氏皆封夫人,前卒。无子,以弟子尔藻嗣。女四人,适某某。孙女三人。某年月日葬公某县某乡某山。又八年,国藩始追为之铭。铭曰:

俗学徇时,行与名钓。孰捐其华,而练其要?唐公翼翼,与世殊趋。惧明戒旦,笃信程朱。有讥其隘,或讽以迂。浩然不顾,履我康衢。显皇初政,诏征国老。造膝前陈,嘉谟要道。愿致吾君,上跻轩昊。进退以礼,敛兹宏抱。宦游所至,我求童蒙。晚居京国,群彦景从。何才不育,有金皆熔。以善孳善,偕之大同。播此芬韵,昭示无穷。

曾国藩书学案小识后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育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咸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恣,必求权度而絜之。以舜之濬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予,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而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于一家之创解也。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子知如彼,而犹好问好察,夜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泾阳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乃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恕谷氏之学,忍嗜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宋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由前之蔽,排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我朝崇儒重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诐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辙,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各以其意自鸣,尊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餍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亦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自标,无以方隅自囿,不为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按悫慎之父仲冕,世称陶山先生,与孙星衍同年进士,著有《岱览》诸书。悫慎少承家训,亦习于汉学之说,既乃一变至道,笃宗宋儒。《学案小识》其书义例不无可訾,故鲁一同通父与人书多所评议,梁启超亦然。曾文正作《先生生日同人寄怀诗序》云:“先生为学,自治其身心,所急或不沾沾于文艺之短长,故士之骛才技而竞声称者,亦罕过而勤焉。”作《送唐先生南归序》,谓“未有不严于事长之礼而可以成德者。”曾于悫慎虽未执贽受业,然固以心师之(《家书》)。同时左公师事贺蔗农,胡公师事姚桂轩,后来易佩绅笏山之师事王茂荫,皆事长成德之例也。

益阳学略第十二

胡达源,字清甫,号云阁,嘉庆进士,官至少詹事,著有《弟子箴言》、《妙香室文集》,其子文忠公林翼立书院益阳,曾文正为之记云:

“国藩以道光戊戌通籍于朝,湘人官京师者多同时辈流,其射策先朝耆年宿望,凋散略尽,而少詹事益阳胡云阁先生独为老师祭酒,乡之人就而考德稽疑,如幽得烛,众以无陨。而哲嗣润芝亦以编修趾美名父,迴翔馆阁,今兵部侍郎湖北巡抚,海内称为宫保胡公者是也。少詹君晚而撰《弟子箴言》十四卷,国藩实尝受而读之,自洒扫应对以暨天地经纶、百家学术,靡不毕具,甄录古人嘉言,衷以己意,词浅而旨深;要使学者自幼而端所习,随其材之大小董劝渐摩,徐底于成而已。窃尝究观夫天之生斯人也,上智者不常,下愚者亦不常,扰扰万众,大率皆中材耳。中材者,导之东而东,导之西而西,习于善而善,习于恶而恶。其始瞳焉无所知识,未几而骋嗜欲,逐众好,渐长渐贯,而成自然。由一二人以达于通都,渐流渐广,而成风俗。风之为物,控之若无有,鰌之若易靡,及其既成,发大木,拔大屋,一动而万里应,穷天人之力而莫之能御。先王鉴于此,欲民生早慎所习,于是设为学校以教之。琴瑟鼓钟以习其耳,俎豆登降以习其目,诗书讽诵以习其口,射御投壶以习其筋力,书升以作其能,而郊遂以作其耻。故其高材则道足济天下,而智周万汇,其次亦不失为圭璧自饬之士,贾生有言:‘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其不然欤?侍郎自开府湖北以来。即以移风易俗为己任。自部曲之长、郡县之吏暨百执事,片善微长不敢自暴,而褒许随之,曰;‘尔之发见者微,而善端宏大,不可量也。’或有过差,方图盖覆,谴亦及之,曰:‘此犹小眚,过是,诛罚重矣。’与其新不苛其旧,表其独不遗其同,上下兢兢。日有课,月有举。当时推湖北人才极盛,侍郎则曰:‘吾先入箴言中育才之法如此,吾讵能继述,直什一耳。’咸丰十年,侍郎治鄂六载矣,功成而化洽。又以一湖之隔,吾教成于北,而反遗吾父母之邦,其谓我何!于是建箴言书院,将萃益阳之士而大淑之。置良田以廪生徒,储典籍以馈孤陋。宽其涂辙而严其教条,崇实而黜华,贱通而尚介。循是不废,岂惟一邑之幸,即汉之十三家法、宋之洛闽,渊源于是乎在。后有名世者出,观于胡氏父子仍世育才肫肫之意,与余小子慎其所习之说,可以兴矣。”

湘乡王君季范校刊《弟子箴言》,属余作序云:

“益阳胡宫詹云阁先生讲业岳麓时,受业于山长湘潭罗鸿路胪慎斋之门,获闻宋儒者之绪论。官京师,摄记旧闻,益以师说,以为《弟子箴言》,自奋志、勤学至于才识、经济,凡十六卷。成书于道光十五年,其子文忠公为校字刊行。迄光绪二十一年,吴尚书大澂巡抚湖南,重加评识,以授蒲圻但督粮湘良,刻之长沙。湘乡王君季范近就但本重印,以示诸生,而属余为序。余尝读曾文正公《箴言书院记》及左文襄公所造碑铭,于人才因于所习及诸老生讲学经世之效,已熟闻而心服之矣。文忠公秉玮异之才,早入翰林,迴翔台阁,风流豪宕,天下以为俊士。既以江南试士罢官,复遭宫詹之丧,戢景礼庐,痛刮曩习,慨然有康济斯民之志。于是典郡于黔南,开府于鄂州,荡寇礼贤,殚思矢诚,谋国之忠,进德之勇,为清中兴名臣之冠。而文忠则曰:‘吾先人箴言遗教,未能述其十一也。’及其晚年,犹师事老儒姚君桂轩,日受《论语》要义。湘阴郭侍郎筠仙为叙,言公志行至详。今去文忠公之薨六七十年,而风会诡变,世乱方亟。方面之长,不闻屈心以优贤,校学之师,罔或正身以率士,上下相蒙,才贤日衰。季范勤勤举乡贤之训以诏生徒,吾悲其孤行而寡和也。然风教之移,视曹好之所趋,而术学之昌,资贤儒之善道。季范既为郡学之长,卹然有世教之忧,愿益抗心而潜晞,反躬而力求,使诸生无逐声利之好,而事身心之修。异时吾郡英贤辈兴,毕志力以扶世宙,其大本必是之由也。传曰:‘师道立则善人多。’吾述此勉吾季范,亦以为群士劝焉。癸酉八月。”

益阳先贤,未得详考,就所知者,曹月庵被举鸿博,文未入雅,而涉学甚博。汤海秋鹏才气奔放,为古近体诗及《四书》文,数月而得千篇,所著《浮邱子》九十篇,曾公虽致讥评,然祭汤文称“韩悍庄夸,苟卿之蕴,鏖义斗文,百合愈奋”者,其才自不可及也。胡氏父子以理学、经济著闻,箴言院生才贤辈起。亡友曾运乾星笠,少与陈新寰鼎忠同著《通史序例》,曾后著《三礼通论》、《丧服释例》、《尚书正读》、《广韵研究》诸书,以都讲湖南大学,疾终辰溪,虽学行已荷上褒,而遗书尚未行世,然资江近世朴学,殆未有能及星笠者矣。

二贺学略第十三

贺长龄,字耦耕,号西涯,晚号耐庵,嘉庆进土,道光时累擢贵州巡抚。在黔九年,多有惠政,升任云贵总督,降补河南布政使,坐永昌回变落职。平生笃宗理学,以导养身心为主。工为文章,有《耐庵集》。所纂有《孝经集注》、《劝学纂言》。又与邵阳魏源同辑《皇朝经世文编》,言经济者宗之。

抚黔时,通书曾文正京师论学,文正复书云:

“二月接奉手示,兼辱雅贶,过蒙矜宠,奖饰溢量。国藩本以无本之学,寻声逐响,自从镜海先生游,稍乃粗识指归,坐眢见明,亦耿耿耳。乃甫涉向道之藩,遽钓过情之誉,是再辱也。盖尝抉剔平生之病源,养痈藏瘤,百孔杂出,而其要在不诚而已矣。窃以为天地之所以不息,国之所以立,贤人之德业之所以可大可久,皆诚为之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今之学者,言考据则持为骋辨之柄,讲经济则据为猎名之津,言之者不怍,信之者贵耳,转相欺谩,不以为耻。至如仕途积习,益尚虚文,奸弊所在,蹈之而不怪,知之而不言,彼此涂饰,聊以自保,泄泄成风,阿同骇异。故每私发狂议,谓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翫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方今时事孔棘,追究厉阶之生,何尝不归咎于发难者。彼岂实见天下之大计,当痛惩而廓清之哉?岂豫知今日之变,实能自我收之哉?不过以语言欺人,思先登要路耳!国藩以兹内省,早岁所为涉览书册、讲求众艺者,何一非欺人之事,所为高谈古今、嘐嘐自许者,何一非欺人之言!中夜以思,汗下如霤。顷观先生所为楹帖‘道在存诚’云云,旨哉其闇然君子之言乎!果乎诚而不欺,则圣学王道又有他哉!镜海先生庶几不欺者也。倭艮峰前辈(名仁,谥文端)见过自讼,言动无妄。吴竹如比部(名廷栋,官至侍郎)天质木讷,贞足干事。同乡则黎月桥前辈(湘潭人,曾公集中有黎之父母生日序)至性肫肫,陈岱云(名源衮,茶陵人,官吉安知府)、冯树堂(名卓怀,曾公称其好学)有志力学,皆趋于笃实者也。国藩虽愚柔,既闻明训,敢不请事。若夫读书之道,博学详说,经世之才,遍采广询,自度智慧聪明,终恐有所不逮。惟当谨守绳墨。不敢以浮夸导子弟,不敢以暴弃殆父母之遗体。其有所进,幸也,无所进,终吾身而已矣。辱承扶掖之盛心,恐不察其鄙浅,而期许过实,故谨布一二,以为请益之地,亦附于皇华三拜之义云。”

贺熙龄,字光甫,号蔗农,嘉庆进士。始与兄长龄同举于乡,由御史官台州知府,有《寒香馆文钞》,归主城南书院,造士甚众。湘阴左文襄公宗棠少脱弛不羁,赖其教而成才。曾公心师镜海,左公受业蔗农,镜海得“悫慎”,左公为耦耕请说,致受申斥,身后之显晦不同。然吾善化自李恒斋而后,理学真儒世称贺、唐二公。迄清末造,犹有李祯佐周守介介之节,张惟儁子熔究洛闽之归,而张文襄之洞、夏震武灵峰论述湘学,咸以二贺为正宗。此乡后进所宜知也。耦耕之女夫劳文毅崇光,官至云贵总督,立有勋绩,有《常惺惺斋日记》若干卷,亦深于宋学,而有妇翁之风者。

邹邓学略第十四

季元度先正事略

邹先生汉勋,字叔勣,湖南新化人。兄弟六人,少秉庭训,皆以才称,而先生为最。年十五,通左氏义,佐伯氏纂《左氏地图说》;十六七佐伯氏纂《博物随钞》,佐仲氏纂《山经集谱》诸书;十八九纂《六国春秋》。乡居苦书少,辄诣郡学借观,手录口诵,于天文推步、方舆沿革、六书九数之属,靡不研究,而制举业不循绳尺,久困童子试。道光十七年,学使试以《三江九江考》,异之,拔补郡学生,旋食廪饩。当先生孜孜为学时,人无知者,惟同县邓显鹤湘皋深异之,惜其霾缊里闬,无由出与名流结纳,以扩见闻,招至宁乡学舍,同编蔡忠烈公遗集,旋校刊王而农先生遗书数十种,先生知名自此始。湘皋修《宝庆府志》,先生与焉,所论述为多。郡守黄君宅中量移黔中,招先生往,至则争相延致,而贵阳、大定、兴义、安顺诸郡志以次蒇事,其中形势说、循吏传,皆洞中日后情事。罗文僖绕典、胡文忠林翼时方官黔,深与契合。先生居黔五载,归里而有邵阳之狱。初,族中有枉死者,令不为申理。诸生某争于县庭,先生随众往观,令并执而幽之,将中以法。湘皋力救之,事得解。是岁为咸丰元年,先生举乡试。明年,礼部试报罢,东之淮上,访同郡魏源默深于高邮,互出所著相参订。越岁,贼陷江宁,默深畀以《辽史》及《尚书》未定稿,促其间道归长沙。时南昌告警,先生弟汉章已随江忠烈公援江西,侍郎曾国藩新募楚勇千人,令江君忠淑偕先生率以往。围解,叙劳以知县用。未几,忠烈擢安徽巡抚,约先生相从,遂同及于难。先是省会移庐州,贼由桐、舒往犯。忠烈道病,至六安,益剧,所部勇仅开化、镇筸兵数百人,倍道前进。先生守大西门,贼三为燧道攻之,城坍数丈,登陴矣,先生力击却之。忠烈专疏上其功,有诏褒奖,以同知直隶州用,赏戴花翎。时援师营城外五里不得入,而庐州守所部勇目徐淮久与贼通,腊月十六夜过半,贼缘北城入。诘旦,忠烈投水自尽。先生命酒,左手执杯,右手持剑,大呼杀贼。贼至格斗,间毙贼数人。贼怒,刃中项,血淋浪,项偏折。两卒掖之,前走数武,死之。时年四十有九。事闻,赠道衔,予卹荫,祀庐州及湖南昭忠祠。先生生时,母氏梦虎,惊而寤。少溺苦于学,罔舍昼夜,衣履垢敝,不稍修饰。兄弟互相师友,志在励名节,敦气谊。前后馆谷所入,不下数千金,悉供购书周急之用,家无担石储,弗计也。所纂《贵阳府志》百十二卷、《大定府志》六十卷、《兴义府志》二十四卷、《安顺府志》五十卷,皆刊行。又《学艺斋文集》三十六卷、诗词十六卷、《读书偶得》三十六卷、《谷梁传例》十四卷、《广韵表》十卷、《说文谐声簿》十六卷、《夏小正义疏》一卷、《易象隐义》二卷、《杂卦图说》一卷、《卦象推广》一卷、《六国春秋》二十四卷、《颛顼宪考》二卷、《帝系诂》一卷、《诗序去害释滞发微》四卷,凡十四种,藏于家。

按章炳麟“娘日归泥说”实原于邹叔子之音论。

附旧作新化诸邹著述考

新化学者,世称邹、邓。邓氏自湘皋及其兄子瑶、子琮外,无著者。而邹氏自望之先生文苏以笃学受知钱学使南园,绝意仕进,建古经堂以教其子。有子六人,长曰汉纪,字伯申,长于小学,著《五音表》、《典均》、《二十二字母考》、《幼稚字谱》、《重言连语》诸书。自神珙、守温作三十六字母,后戴震节为二十字,汉纪以《广韵》较之,省为二十二字,考其音变,世称精审。其《字谱》博考古文奇宇,辨正讹俗,有益学者。又著《左氏春秋地图说》,于顾氏栋高《春秋地理表》、江氏慎修《春秋地理考》多所订正。次曰汉潢,字仲辰,学长于《易》,著有《周易卦气解稽览图》、《序卦解》,以阴阳家言阐明古说。三曰叔绩,字汉勋,死三河之难,天下号为烈士。其学见于《邹叔子遗书》。四曰汉嘉,字叔申,精于舆地,著《宝庆疆里记》二十卷、《山川记》八卷、《险要记》六卷、《湖湘水地记》四卷、《黔滇楚粤水道考》二十卷、《皇舆图记》十六卷,兵书、小说、诗文集各若干卷。其著地记,尝裹粮日走百里,亲历山川,以求证验。六曰汉池,字季深,精于天算,所著《度里表》,长沙丁氏取忠为刊行之,胡文忠修《一统图》,据之以定方位。又精研历法,为《西周正朔考》。《两汉月表》,以正朔晦月见弦望满亏。凡著书二十余种。伯申子世琦、叔绩子世繁、叔申子世青,皆学有渊源。世琦字伯韩,精于工艺,洪杨之役,长沙、宝庆各巨炮多为所制。伯申之孙代过改之、仲辰之孙代藩价人、叔绩之孙代钧沅帆,最为显名,湖外称为“三邹”。改之校勘魏默深《元史新编》,补苴罅漏,见其学力。沅帆精于舆地,随使欧州,慕效西法,绘制地图,归设舆地学会于武昌,其弟子多为大师,著有《西征纪程》及湖北府县志。价人博究群书,尤嗜为古文词,出游日本,讲学麓山,老始治《易》,未成书而卒,所著惟《宁冈县志》刊行,余均藏其女家。

按王湘绮作《邹汉勋传》,兹不述。邓湘皋作文苏墓志铭云:“距新化县治南八十里,曰罗洪村,是为首望山麓,其下有君子儒焉,姓邹氏,名文苏,字望之,景山其自号也。邹氏自五代时有瓒者仕于杨氏,徐温秉国,弃官来湖南,自以杨氏臣,不愿仕马氏,窜入梅山谿洞中为客户。宋熙宁间开梅山,置新化县,为新化人。君高祖懋极,县学生,祖养蒙,父睿,三世皆以行谊载府县志。君性颖敏嗜学,片言只字必钩稽其源流同异。年十二,隶郡学籍。学使昆明钱沣,性严厉,试士,终日坐堂皇阅卷,以别纸记其讹俗字,计点画加扑责。君试日,以中石饮羽命题。备举熊渠、养由基、李广三事,卷中无讹俗字。学使大奇之,欲将去竟所学,君以事两寡母辞。次年科试,为廪膳生,越岁举行拔贡,锐意以君充选,而猾胥索百金始注册,弗得,竟以此不与试。嘉庆十六年,循资充岁贡,乃绝意进取,教授乡里,辟精舍为古经堂,制依《周礼》,与弟子肄《士礼》十七篇于中。尝屈竹蔑为浑仪;制纶杸【巾匕】,比为古弁冕深衣礼服。又以车制难明,与子通纪依近世江氏、戴氏所图古制,以寸代尺,制为车,穷十昼夜之力成之,于是乡曲学徒始稍闻有捎薮、菑蚤、輢【车爻】、骹股之目。君考证典礼,力尊汉学,而于心性之说,确守宋儒。尝曰:‘里巷迂生,抱学究一经,不知郑、贾为何人,近时儒硕,又厌薄程朱,务争胜于名物,拾末而遗本。语细而昧大,学术所关,非细故也。’君至孝,丁嫡母忧,哀毁骨立。事生母曾太夫人,弥尽色养。课子严,不及程辄怒,闻太夫人言即解。一日怒甚,太夫人使汉纪聚灰为《禹贡》山川图,自临上坐视,妇吴侍焉,君继配也,邑名士兰柴诗老女,于地理为专门学,从旁指汉纪误。君闻太夫人在堂,屏息趋出,忻然意解,更督汉纪布置,以为欢笑,又可想见君母子兄弟间與於喁娱侍之乐,为不可及也。”

曾国藩邓湘皋先生墓表

失生新化邓氏,讳显鹤,字子立,远近称为湘皋先生。先生自甫掇科名,即已厌薄仕进,慏然有志于古之作者,与同里欧阳绍洛磵东以诗相厉。客游燕、齐、淮扬、岭南,所至悲愉抑塞,一寓于诗,觑幽刺怪,遏之使平,终岁颛颛,誓不履近人之藩,而又耻不逮古人。每有篇什,辄就磵东与相违覆,引绳落斧,剖晰毫厘,书问三反,或终不得当,交嘲互讼,神囚形瘁,已而窒极得通,则又互慰大欢,以为解此者,天下之至豪也。先生以嘉庆九年甲子科举于乡,道光六年大挑二等,官宁乡县训导,凡十有三年,引疾归。其遗外时荣而有事著述,与磵东略同。然磵东持律矜严,体势稍褊,先生则波澜益壮,跌宕昭彰。磵东墙宇自峻,与人少可,先生则阐扬先达,奖宠后进,知之惟恐不尽,传播之惟恐不博且久。用是门庭日广,而纂述亦独多,诗歌所不能表者,益为古文辞以彰显之。其于湖南文献,搜讨尤勤,如饥渴之于饮食,如有大谴随其后,驱迫而为之者。以为洞庭以南,服岭以北,旁薄清绝,屈原、贾谊伤心之地也,通人志士仍世相望,而文字放佚,湮郁不宣,君子惧焉。于是搜访滨资郡县名流佳什,辑《资江耆旧集》六十四卷。东起漓源,西接黔中,北汇于江,全省之方舆略备,巨制零章,甄采略尽,为《沅湘耆旧集》二百卷。遍求周圣楷《楚宝》一书,匡谬拾遗,为《楚宝增辑考异》四十五卷。绘《乡材经纬图》以诏地事。详述永明播越之臣,以旌忠烈。为《宝庆府志》百五十七卷、《武冈州志》三十四卷。衡阳王夫之,明季遗老,国史儒林传列于册首,而邦人罕能举其姓名,乃旁求遗书,得五十余种,为校刊者百八十卷。浏阳欧阳文公玄全集久佚,流俗本编次失伦,为覆审补辑若干卷。大儒周子权守邵州,录其微言,副以传谱之属,为《周子遗书》若干卷。所至厘定祀典,褒崇节烈,为《召伯祠从祀诸人录》一卷、《朱子五忠祠传略考证》一卷、《五忠祠续传》一卷、《明季湖南殉节诸人传略》二卷。呜呼,可谓勤矣!盖千秋者,人与人相续而成焉者也,惟众人甘与草木者伍,腐而腐耳。自稍有智识,即不能无冀于不朽之名。智尤大者,所冀尤远焉。人能弘道,无如命何,或碌碌而有声,或瑰材而蒙垢,或佳恶同时同位同,而显晦迥别,或覃思孤诣,而终古无人省录,彼各有幸有不幸,于来者何与?先生乃举湖南之仁人学子,薄技微长,一一掇拾而光大之,将非长逝者之所托命耶?何其厚也。先生生于乾隆四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卒于咸丰元年闰八月二十五日,春秋七十有五。曾祖元臣,祖胜逵,父长智。妻曹氏,仁厚淑慎,里党钦之。妾何氏。子二:琳,廪贡生,候选训导,前卒;琮,道光丁酉科拔贡生,癸卯科举人。父殁后一月,以毁终。女子子三人。孙四:光黼、光缃、光绂、光组。曾孙大程。自先生以名儒笃行昌其家,群从子姓,皆孝友力学,兄子瑶尤贤而能文章。先生之书,其不系于《湖南文献》者,又有《南村草堂诗钞》二十四卷、《文钞》二十卷、《易述》八卷、《毛诗表》二卷、《校勘玉篇广韵札记》二卷、《自订年谱》二卷,瑶皆敬谨弆藏,其未刊者皆写定,可传于世。先生内行完粹,教泽在人,瑶所为行状甚详,此故不著,独著其治诗之精,与其有功于乡先哲者,揭于墓道,以式乡邦,而讯异世。

曾左学略第十五

曾国藩,字伯涵,一字涤生,湘乡曾氏。先世本居衡阳。道光进士,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两江总督,以平江南功封毅勇侯,同治十二年卒,年六十二。公始在湘,与郭嵩焘、刘蓉为友,相尚以宋儒义理之学。官京师,与唐鉴、倭仁、窦垿、何桂珍、胡达源辈游,日相与考德问业,手书日记多自责之言。而事鉴尤谨,谓虽未执贽受业,固已心师之矣。始与刘蓉通书,不附和诸儒重道轻文之说,亦斥陆王直指本心之非。及与夏弢甫书,则历举明代伟人得力王学者之德业,而称陈建之《学蔀通辨》为阿附时相而作。作《劝学篇》示直隶士子,则言义理、考据、词章三者皆可入道。故其平生笃崇宋儒,不废汉学,不轻立说,专务躬行,卒能提絜群贤,中兴清业,所就出诸葛亮、陆贽、司马光诸公之上。所著有奏议、书牍、批牍若干卷,《求阙斋诗文集》若干卷,《读书录》、《鸣原堂论文》若干卷,手书日记若干卷。又纂集经史百家、《十八家诗钞》(元十九家,今存十八家)若干卷。门人记述者,有王鼎臣《日记类钞》、《求阙斋弟子记》若干卷。后学纂述者,有梁启超《曾文正嘉言钞》若干卷,某君《曾公学案》若干卷,何贻琨《评传》若干卷。域外论评者有日本柴崎山郎《东方伟人》及美国解威廉《曾国藩传》各书。公所著《圣哲画像记》,自文、周、孔、孟下逮顾、秦、姚、王三十二人,论其德业,垂示子孙。有冀州赵衡系以诸人传记,又别图其遗像,都为一册以补之。盖衡事桐城吴挚甫汝纶于莲池,于公为再传弟子也。而湘阴郭立山复斋顾讥其以诸贤分隶四科之非,长沙郑沅叔进又议公所见之陋,愚未敢附和。至浙人章炳麟太炎、夏震武灵峰皆深诋曾公,词至犷悍。吾读蔡公锷手录《曾胡用兵要略》以教诸将,黄公兴称公制行之严吾当奉以为师(见《黄公哀荣录》),愿吾湘后进毋惑于世论,以自慢其乡贤也。

曾公圣哲画像记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昔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盖以芜废,丧乱未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观《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竟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段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汤,史臣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斯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荀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宋之贤者以为可济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灿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哉!

诸葛公当扰攘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舆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观,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于、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惧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隤矣。韩、柳之作,尽取杨、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今古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哜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辨尝而后供一馔,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有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观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端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拾,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识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不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裒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嵩庵作《中庸论》,及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闳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夐乎不可几已,故以殿焉。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犹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毕咿晤,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编,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沽酒市脯,喧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倍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徼倖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殁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今夫三家之市,利析锱铢,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阛贸易,瑰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有矣。富商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缗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未之善、口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绌,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不传,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俯不怍,乐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于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悱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亦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按曾公与刘孟容书,谓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辞者,就求其术,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于是取司马迁、班固、韩愈之作,悉心而读之。姚永朴笔记谓公从戴钧衡存庄假得《惜抱轩尺牍》,始发愤有志于古。《圣哲画像记》谓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盖自梅、戴闻其法式,非从姚受业也。其后为古文四象,亦就姚答鲁絜非书所云阳刚阴柔之说而加以阐发。《经史百家杂钞》则较《古文辞类纂》小有异同。盖曾公为文效法韩、欧,而辅益以汉赋之气体。平生寝馈于《汉书》,沈酣于《文选》,欲以戴、段、钱、王之训诂,发为卿、云、潘、郭之文章。其于文学所志甚大,虽老年才退,或未足以逮其所见,然其健者实足颉颃前修,故吴南屏谓《欧阳生文集序》词甚雄伟,气力在震川、庐陵之上。章炳麟睥睨一世,独称曾文正之壮美,谓其碑铭足媲班、韩。王先谦则称其以雄直之气,闳通之识,发为文章,冠绝今古。上考湘州先民,濂溪扬声于宋代,西涯奋藻于明朝,姜斋著书于衡阳,天门造述于资水,较其所诣,无足比美曾公。自公斥尊道贬文之说,明词章义理之分,合奇偶于一炉,循阴阳之大顺,而同时友朋若郭筠仙、刘孟容、吴南屏辈,皆卓然以古文自名。门士如武昌张廉卿裕钊、桐城吴挚甫汝纶、无锡薛叔耘福成、遵义黎莼斋庶昌,皆亲从受业,守其师说,友教四方。莼斋与长沙王益吾俱续《古文辞类纂》,然王则继惜抱之书,黎则衍《杂钞》之绪,其于宣扬文教则同。自是以后,王龙文(易名补)之《平养堂集》,良有端绪;罗正钧之《斪庵文录》,亦见规摹。罗所撰《左文襄年谱》、《船山师友记》,皆有史法。赵启霖之《瀞园集》、李桢之《畹兰斋集》、王先谦之《虚受堂集》、黄兆枚之《芥沧集》,矩矱森然。若王闿运之《湘绮楼集》、《湘军志》,则渊乎入大雅之林。六七十年湖外文章之学,卓然为天下之魁,即至于今,学荒文敝,士有丧斯之痛,然深山穷巷之中,犹有守先士之义例,冥然欲追古人而与之齐者,于以知曾公之武烈仅彪炳于一时,而其文藻之流芬乃沾溉于无既也。曾公赠梅伯言诗云:“文笔昌黎百世师,桐城诸老实宗之。方姚以后无专诣,嘉道之间又一奇。碧海鳌呿鲸掣候,青山花放水流时。两般意境今消歇,他日曹溪付与谁?”致慨深矣。

曾公文章高世,而同乡后进未尝相从以学文为事。其子惠敏公纪泽有《归朴集》、《诗钞》数卷。公所最赏孙广钧重伯有《环天室诗集》行世,骈体文数卷未刻,盖能嗣公之业者。

湘阴左公宗棠,字季高(据公孙台生云:公以从弟监生执照入闱中举,因用从弟之名。本行十一,非行十三),家世儒素。父曰观澜,以廪生聚徒教授自给。公少不羁,肄业城南书院时,究心兵事地理,慨然以天下自任,奴视俗士。院长善化贺蔗农熙龄伟其才,授以程朱之书,公始折节事学,欲以义理为本,发为事功。泾阳徐太常法绩定夫于道光十二年壬辰科主试湖南,自房荐外搜取遗才,以落卷得举者六人,公与巴陵吴敏树南屏、武陵杨彝珍性农与焉。旋主讲醴陵渌江书院,以联语为安化陶文毅公澍所知,延至小淹,课其子弟。陶官两江总督,家有藏书,公馆其家八年,讨论国闻,究心经世。买田于县之梓木洞柳庄,授徒讲学。巡抚铜山张公亮基延主军幕。花县骆文忠秉璋继任,益倚重之,事赖以办。以永州镇总兵樊燮不职,公为草疏劾之,樊诉于鄂督官文,将召至武昌对簿,胡文忠公林翼抵书力救。同县郭侍郎嵩焘时为南书房翰林,以语陈尚书孚恩,言公旷代霸才。宗人府府丞宗稷辰密陈:“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请破格擢用。于是有四品京堂帮办曾国藩军务之命。曾公奏言:左某刚明耐苦,晓畅戎机,宜独当一面。遂奏荐督办浙江军务,旋以太常寺卿实授巡抚。公奏言:浙事之坏,在于历任督抚全不知兵。因言任事以后,四年可肃清浙境。江南平,以功封二等恪靖伯,升任闽浙总督。见夷祸日急,阴有争雄海上之志,奏设船政局于福州,起江西巡抚沈葆桢为大臣,督造兵舰。旋移督陕甘,征剿叛回,督师出关。以西事方亟,军饷不继,奏借洋债六百万两。中外大臣多持异议,中朝重违其意,卒从其请。公奏设甘肃新疆行省,以刘锦棠为巡抚。于兰州设书院,以教多士。西域平,进封二等恪靖侯,授体仁阁大学士,充军机大臣。公以边帅骤任中枢,大官多挤之,出督两江,寻授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光绪十二年丙戌岁薨,年七十有五,予谥文襄。有文集数卷(原名《盾鼻余沈》),书牍若干卷,奏议若干卷,家书若干卷。

按曾、左二公为湖南近古人豪,曾公身后,门生故吏诵德不衰,左公则人多遗议。当时郭嵩焘之去粤抚,已愤其排斥多门。曾公亦言:”左公日夜訾謷鄙人,鄙人绝不与辨,以此心差闲而口差逸。”又言:”余于左公之以怨报德,心中诚不能无介介。”余见公在湘幕时予人书札,多诋曾公为伪,盖壮年气盛之词。其后于曾公亦推其实心任事,而议论终多不合。作《铜官感旧图序》,谓明乎死生之故,成败之说不足以动之,公之大捷不喜,偶挫不忧,皆本此意。又言:“吾莅两江,距公之亡已十余年,于公之所为多所更定,天下之相谅与否,非所敢知,然求夫理之至是,行乎心之所安,则可以告之己,亦可以告之公也”其文简重浑括,诚如曾公之所褒。集中如《区田说》,可见其留心民事。公尝自署曰“湘上农人”,有终老柳庄之意。其平生忠孝大节,实得力于二贺先生,观其《上蔗农夫子书》及为耦耕先生请谥疏,可见其志事。又尝手抄张杨园语录,写刻程子《四箴》,重刻张清恪伯行《正谊堂全书》及《祭桂丹盟文》,皆纯乎宋学家言。亦尝附和孙芝房之说,谓粤寇之乱,原为汉学,其论稍邻于激。而其心地光明伟俊,固近古英霸之才也。惟其平生轻视文士,杨彝珍与之乡试同年,而公不甚礼之,与书其子孝威云:“汝见杨公,恪持子侄之礼,然不可向之请教,其人其文皆非我所佩服。”及在甘凉幕中,自施补华均甫外(有《泽存堂集》,浙之乌程人),无一文士。其卒也,自国史立传外,其家子弟亦未求人为神道行状之文,以郭公与公有宿嫌,湘绮又非公所敬也。幸得湘潭罗正钧顺循为编年谱,公之志业略见其中。吴挚甫为作墓志铭,叶郋园谓公子某嫌其于公有微词,弃而不用。然公之勋业制行,读公遗书可以概见。其与曾公晚年不和,皆为军国大事,而非出于私争。观刘铭传剿回成功,特疏扬曾公荐贤为国之美。于曾公薨后,抚其子女,有如家人,曾公孙广熔履初尝为余道之。大贤相交之厚,非乡里后生所能几及也。而王湘绮谓公在军机,为王文韶耕虞所轻,清望顿减。而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载史念祖绳之与人书,谓内地人不闻九边泣血之声,以此为公身后之遗议,无知之夫,从而讥之。然吾闻公少年读书时自题其斋云:“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豪迈之气,可激懦者,宜乎胡文忠谓横览七十二州,其才无有出其右者。惟曾公奇公智略,故荐之独当一面,使得尽其才。惟公知重曾公,故所争在谋事之大,而不及其私事。其所以能此,皆由大儒之学超于俗士,故能原本义理,发为事业。王文韶循谨之人,无足知公,其讥议岂能为公轻重?而清史列传亦称公在京师,朝士颇厌苦之。是或公晚年豪宕自喜,有以召之。左公云:“余交曾公有年,晚以议论时事,两不相合。”盖曾公处功名之际,善用黄老,平金陵后,裁撤湘军。左公则提兵十万,经营西域,而曾公有暂弃关外、专清关内之奏。曾于西人尝称其以商贾之国而有君子之风,故于其交还代征海关商税,深致嘉叹;而左则颇以夷酋畜之。曾公于驭外常持和节,而公于伊犁之役,持论廪廪向敌。及曾薨,而公挽之云:“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二公交谊始末如此,非好相攻击也。

左公性雄杰自喜,俯视辈流。始居湘幕,常以诸葛自况。与人书署曰“老亮”,而呼郭崑焘意城为“新亮”。自夸其妙算无穷,以督抚不可遽几,欲为知县营官以自效。其文章之美不逮曾公,然集中周夫人、长子孝威夫妇墓志铭,情感至深。为其兄景乔舍人宗植作《慎斋文集序》,读之凄然,深同气之感。舍人以第一人领湘解,公兄弟同举也。《祭胡文忠文》实大声闳,不愧名篇。《海国图志》《铜官感旧图》二序、《徐太常墓表》、《箴言书院碑铭》,皆其得意之作。黎庶昌续纂古文,亦选取十余篇。诗非所长,而联语甚妙。始主渌江,作欢迎陶公澍联云:“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室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题洞庭神祠云:“迢遥旅路三千,我原过客;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陕甘湖南会馆联云:“百二关河,十年征戍;八千子弟,九塞声名。”

郭子静刻《八贤手札》,陈肪仙、史士良皆刻公书札,其子孙又刻公家书。其作吏训子,皆重朴黜华。尝与书郭意城云:“人家子弟,孩子气尚不妨,惟公子气、名士气断宜刬除净尽。”公长子举人孝威,以丧母毁卒。次子孝宽早逝。季子孝同,以宗人府丞陈臬江苏,老精篆法,上嗣名父。陈伯严赠诗云:“湘阴相国回天手,遗烈昭昭动帝阍。有子克家仍患难,雄姿妙略见根源。”其风采可想也。兄子左潜壬臾,深于算学,与曾公仲子纪鸿栗諴同列名于清史畴人传。诸女皆能为诗。周夫人有《饬性斋集》若干卷。

王壮武珍,才气横溢,曾公不能用,公独激赏其才,而亦纠其诋斥阳明之失。王公薨,公聘其女为子妇,谓吾以求将种也。

罗山学略第十六

曾国藩罗忠节公神道碑

公讳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湘乡罗氏。咸丰四五年间,公以诸生提兵破贼,屡建大勋,朝野叹仰,以为名将,而不知其平生志事,裕于学者久矣。公之学,其大者以为天地万物本吾一体。量不周于六合,泽不被于匹夫,亏辱莫大焉。凛降衷之大原,思主静以研几,于是乎宗张子而有《西铭讲义》一卷,宗周子而著《人极衍义》一卷。幼仪不慎,则居敬无基,异说不辨,则谬以千里,于是乎宗朱子而著《小学韵语》一卷、《姚江学辨》二卷。严义利之闲,穷阴阳之变,旁及州域形势、百家述作,靡不研讨,于是乎有《读孟子札记》二卷、《周易本义衍言》若干卷、《皇舆要览》若干卷、《诗文集》八卷。其为说虽多,而其本躬修以保四海,未尝不同归也。始公家世贫甚,曾祖王父日阮、王父拱诗,皆以公贵,赠通奉大夫。父嘉旦,公殁后赏加头品顶带。曾祖王母萧氏、王母贺氏、母萧氏,皆赠夫人。公少就学,王父屡典衣市米,节缩于家,专饷于塾。年十九即藉课徒取资自给。丧其母,又丧其兄,旋丧王父,十年之中,连遭期功之戚十有一。尝以试罢徒步夜归,家人以岁饥不能具食,妻以连哭三子丧明。公益自刻厉,不忧门庭多故,而忧所学不能拔俗而人圣,不耻生事之艰,而耻无术以济天下。其后年逾三十,乃补学官附生,逾四十乃以廪生举孝廉方正。假馆四方,穷年汲汲,与其徒讲论濂洛关闽之绪,瘏口焦思,大畅厥旨。未几兵事起,湘中书生多拯大难,立勋名,大率公弟子也。咸丰二年,粤贼攻长沙,县令召公练乡勇以备不虞。省城解围。明年春,巡抚张公亮基檄公带勇至长沙。维时国藩奉命督治团练,因与公讲求束伍技击之法,晨夕训练。击土寇于桂东,擒逆党于衡山。其夏,贼围江西省城,乃益募湘勇二千,辅以新宁之勇、镇筸之兵,檄公赴援南昌。湘军越境讨贼,自此始矣。既解南昌之围,复破贼于安福。归及衡州,歼土匪于永兴。四年春,湖北之贼大举南侵,官军失利于岳阳,克捷于湘潭。提督塔齐布追贼至岳州,余檄公与李续宾佐之。公扼大桥以遏其冲,凡七战而群贼溃。岳州平,乘胜逐北,连复三县。将攻武昌,公手一图就余决策:师出两路,以塔公进洪山一路,。而自请攻花园一路,当其坚者。如其策,果克武昌、汉阳两城。贼既东奔,追及于兴国,大膊于田家镇。公提卒二千,御数十倍之寇,蹙之江滨,挂石坠崖,死者万计,而水师亦断横江铁锁,燔贼舟数千。当是时,公名震天下。前此累功保至道员花翎,至是有宁绍台道之命,加按察使衔。既而引兵北渡,克广济、黄梅,赏叶普铿额巴图鲁名号。又引兵南渡,攻围九江,进规湖口。贼坚守不可遽下,适会水师分兵人宫亭湖,江上之军不利,而湖北诸军屡败,贼自黄梅长驱西上,武昌再陷,公太息深忧,叹世变之未已也,益讨部众而申警之,或解说《周易》以自遣云。时别贼陷饶州、弋阳,公入江西援剿,大战弋阳,克之。贼陷广信,又战信州,克之。又以其间收复德兴、景德镇。东路甫定,而义宁复陷。公军渡湖汉而西,至则示形杭口,而暗进鳌岭,屯高峰以瞰敌,、设三伏以要之,四战而贼大熸。义宁既克,有诏加布政使衔。公以书抵国藩,具论吴楚形势,欲取九江湖口,法当先图武昌,欲取武昌,法当先清岳、鄂之交。于是驰疏以公回援武汉,朝廷嘉焉。略通城,克崇阳,挫衄于豪头堡,大捷于蒲圻。将达武昌,巡抚胡文忠公欢迎劳问,凡事咨而后行。城外贼垒铲除略尽,殄灭有绪矣。公以雾中搏战,中枪子,伤创甚,咸丰六年三月初八日卒于军,春秋五十。事闻,天子震悼,依巡抚例赐恤,二子皆赏给举人,三省建立专祠,予谥忠节。公在军四载,论数省安危皆为一家骨肉之事,与其所注《西铭》之指相符。其临阵审固乃发,亦本主静察几之说。而行军好相度山川脉络,又其讲求舆图之效。君子是以知公之功所蓄积者夙也,非天幸也。配张氏,诰封夫人。妾周氏。子兆作,配胡氏;兆升,配曾氏,国藩第三女也。余与学公以学行相勖,又相从于金革,申之以婚姻,乃摭其大节,铭诸墓道。铭曰:

渐车之涧,积潦纵横,崇朝即涸,卷势收声。大江西来,其源万里,泽溥寰区,不矜厥美。无本者竭,有本者昌,罗公渊默,所蓄孔长。洞彻天人,潜晞往圣,一物未康。终亏吾性。提师苦战,荆扬二州,斧彼凶坚,为民复仇。矫矫学徒,相从征讨,朝出鏖战,暮归讲道。洛闽之绪,近世所捐,姚江事业,或迈前贤。公慎其趋,既辨其诡,仍立丰功,一雪斯耻。大本内植,伟绩外充,兹谓豪杰,百世可宗。

罗山弟子录

王珍,亦作錱,字璞山,湘乡人。幼至孝。年二十四为诸生,从罗忠节公泽南游,公深器之。咸丰二年,粤军入湘,县令朱孙诒令招乡勇千人教练,以罗公将中营,珍将左营,罗信南将右营。其冬入省垣,与曾文正讲求兵事,号曰“湘勇”。负才气,语天下事甚易,文正患之,稍裁汰其募勇,由是与曾不合。后以罗公战殁武昌,引兵入鄂,病卒于乐安,年三十有三,予谥壮武。有遗集若干卷。平生师事罗山,而公服膺阳明王氏。军暇读《孝经》、《四书》。其部将张运兰、王开化、王文瑞、刘典(陕西巡抚,谥果敏)、王开琳、黄万友、丁长胜皆为时良将,刘松山(谥忠壮)尤称绝伦,其用兵皆守师法。

李续宾,字迪庵,沉毅寡言笑。罗公讲学里中,李从受学。后以督师立功。死三河之难,部下死者六千人,曾国华、何忠骏辈皆殉。清文宗手诏:“惜我良将,不克令终,尚冀忠灵不昧,再生申甫以佐予也。”事迹详曾公所作神道碑及朱孔彰《中兴将帅别传》。

李续宜,字希庵,谥勇毅,仕至安徽巡抚,续宾弟也。与兄同受业罗公,以躬行不逮为耻。常谓求才之效,不可必得,求才之道,仍须自尽。事迹详曾公所作神道碑。

蒋益澧,字芗泉,谥果敏。罗公募湘左营,令益澧将之。积功至广东巡抚、闽浙总督。在军与士卒同甘苦,守其师说。

刘腾鸿,字峙兰,湘乡人,谥武烈。少读书,不遇。骆秉章令率湘勇五百人剿巴陵土匪,乘胜复蒲圻。罗公攻武昌,一见知为将才,令增募五百人。遂师事罗公。行军纪律极严,卒取民一鸭,立斩以徇。平生见善若惊,疾恶若仇。见同列攘功委过,辄愤愤不平。父象观常戒之。攻九江殉节后,父书联语吊之曰:“不死于贼,必死于小人,今而后吾知免矣;未能事君,焉能事父母,已焉哉天实为之。”

钟近衡,字苔洲,少端悫,师事罗公,与闻宋儒饬躬克己之绪。自立课程日注,言动有过,自责如疾在身。罗公称之,尝谓刘公蓉曰;“吾门为已之学,钟生其庶几乎。”王壮武奉骆秉章檄,增募湘军六营,钟与弟近濂各领一营。于蒲圻羊楼司遇敌,死之。从子慎閤、禹庭及弟近濂皆战殁,一门殉难者五人。

易良干,与王壮武有葭莩之亲。壮武与弟开仍书云:“昨见妹倩易临庄,有儒雅之度,自言年已及冠,学问一无所成,恐遂终于淹没,欲藉予为阶,往见罗先生。”咸丰三年,与罗信东镇南、谢秀才邦翰从罗公援江西,战死南昌城下。曾公叹曰:湘中子弟敢深入,虽败犹荣,官兵弗如也。时夏廷樾将中军,谢邦翰将左军,罗公将右军。邦翰死,李续宾将左军。其初三百六十人为一营,罗公将中军,王珍将左军,罗秀才信南将右军,皆湘乡人。

王开仍,字心牧,珍弟;朱宗程,字铁桥;康景晖,字斗山;罗信北,字镜堃;翁篔登,字云窗;易良翰,字芝生;潘鸿焘,字伊卿;左枢,字梦星,罗信南,字云甫;咸丰初,与罗公分领湘军。按湖南之盛,始于湘军,湘军之将,多事罗山。大儒平乱之效,湘中讲学之风,皆自罗山而大著。罗山攻洪山搏战,左额中枪,归而创剧,日夜危坐不寐,语喃喃,皆时事。口占忠义祠楹联,使人书之,忽开目索纸笔,仰卧书曰:“乱极时立得定,才是有用之学。”及病不能起,握手语胡文忠林翼曰:“恨事未了,与迪庵好为之。”语毕而逝。公貌朴气沈,究心性理,通知世务,见诸实行。湘乡一县之人,征伐遍于十八行省,罗山之力为多。儒门出将,书生知兵,较其功烈,近古未有也。

玉池学略第十七

王先谦兵部左侍郎郭公神道碑

公讳嵩焘,字伯琛,筠仙其自号,晚更号玉池老人,筑室曰养知书屋,学者又称养知先生,湘阴郭氏。余昔为公弟意城先生碑铭,既详其世系矣。公自幼端悫,有成人之度。稍长,游学岳麓书院,与湘乡曾文正公国藩、刘公蓉相友善,切劘以道义。于书靡不通究,虽蓬户独处,其意渊然,以天下为量。尤自厉勤苦,质直好义,必忠必信,矢之终身,盖其得于天性与自力于学者如此。由县学生中试道光丁酉举人,丁未成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回籍丁父母忧。粤寇起,犯湖南,曾公以侍郎居忧,奉诏办理团练,未出,公至其家,陈说大义,曾公感动,起视师。时苦费绌,公为亲历郡邑,劝捐济饷,并请于巡抚,开盐厘捐局,商定章程,大局遂振。贼围江西省城,公率勇驰援,言于江忠烈公忠源:贼踞江路势盛,官兵无船,宜制战舰备攻剿。江公韪之。公为草奏,奉旨允行。后曾公用舟师踣贼金陵,由公发其端也。江西围解,论功授编修,回京供职,入直南书房。咸丰九年,随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办天津海防,赏花翎。命赴山东海口察办税务。引疾归。同治元年,特授苏松粮储道,擢两淮盐运使,赏三品顶戴,署广东巡抚。嘉应州贼平,晋二品。五年解任。十三年,特召赴京。光绪元年,授福建按察使。寻命以侍郎候补,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充出使英法大臣,补兵部左侍郎。差旋抵沪,以病免。公之官运使也,时库储垂罄,兵饷积悬,公具详总督,请各营配盐由运司掣验。提督李世忠拥重兵行私盐,莫敢何问。公遣人缉获入官,运政大畅,饷给库充。粤盗艇多,师船与盗比为商旅害,公别造战船,领以能将,破东江石龙盗村,遂收汰师船,次及西北省河,悉敛归官,岁省饷十余万。裁厘卡以杜中饱,增入数十万。别库储捐款,不领于经费者,粮道司之,两岁亦积二百余万。其综理精密多此类。尝以国朝二百年来,休养生息,民物炽丰,声教迄海外,环地球诸国群集户庭,非挞伐所及,既以违言积衅,隐忍曲全,臣子与国为体,当深思因应之宜,力戒宋明纷呶积习,以弭近忧而宏远谟。故其与外人交,一持公诚,屏气矜,罔不识于和剂,于必应辨难者,仍据理直争无假借,西人咸敬服焉。自海外归十三年,以光绪十七年辛卯六月十三日卒于家,距其生嘉庆二十三年戊寅三月七日,年七十四。夫人同邑陈氏,继室太仓钱氏,妾周氏、凤氏、梁氏、李氏。子三;刚基,陈出,能文,早卒;焯莹,凤出,县学生;立瑛,梁出。女五,适左、周、李,其二殇。孙本含、本谋,县学生。曾孙道传、道伊。公廉介不苟得,任运使时,书吏白收数倍前相什,例可支匣费万余金。公曰:此偶然耳,即久任未必能如是,行事当令后人循守,今多取,后援为例,乃阶之厉也。不许。出使三年,取诸公者,惟薪水、屋租二事。律己厚而待人宽,尝言:“廉者君子以自责,不宜以责人;惠者君子以自尽,不宜以望于人。”时以为名言。归主城南书院,兼辟思贤讲舍曾公祠东,祀船山王子,与学者肄习其中。启迪后进如不及,尤以扶植善类、奖拔孤寒为己任,殁后多流涕者。生平撰著大半散佚,存者《礼记质疑》四十九卷、《大学质疑》一卷、《中庸质疑》二卷、《订正朱子家礼》六卷、《养知书屋文集》二十八卷、《诗集》十七卷、《奏议》十二卷、《读书记》若干卷、《湘阴图志》三十四卷、《会合联吟》一卷、《家谱》一卷,已刻行。其未刊者,《周易释例》四卷、《毛诗余义》二卷、《绥边征实》二十四卷、《官书》若干卷、《尺牍》若干卷。公自卜兆县东七十里飘峰山,首已趾亥,葬以殁年九月九日。焯莹等涕泣请铭其墓道之碑,乃为铭曰:

谓公弗显,联翩节麾。志业宏多,欿如未施。众荣我蔑,趣与世揆。思以先觉,觉彼后知,利在国家,岂图其私?蛮貊或行,州里或疑,匪诚未至,人心积巇。召归辍驾,遘疾江湄,天日掩照,时命孔哀。心不负君,魂清魄夷,孰闻天马,徒恋敝帷。皦尔风节,百世之师,文章满家,鸾凤其仪。谤与身灭,积久弥辉,考三不朽,视此穹碑。

按公之弟崑焘意城,以举人参赞湘幕,稽核厘捐,官至京卿,有《云卧山庄别集》如干卷。崙焘志城,亦以诸生治厘,有《萝华山馆诗文集》若干卷。皆以干略经济著闻于时。曾文正尝称:“湘阴三郭,论学则一二三,论才则三二一。”盖于侍郎干济之实微致其疑,故作序送其南归,谓其才而无所成,望去其扞格,至于纯熟。其官江苏督粮也,曾公与书李公鸿章,谓筠仙著述之才,难任繁剧之任。其倡修《湖南通志》也,又讥其微有衒博之意。至为左文襄所劾,愤怒形于简册,作《自叙》以自明其志,则其门人袁漱瑜绪钦亦微讥其隘焉。然其学根柢宋儒,故能极深研几,以穷天下之变。以中国士大夫自怙其私,以求遏抑天地之机,未有能胜者。故于宋儒之崇奖言官、劫持政府,谓为虚憍而恃气,故尝欲为《绥边征实》,以明汉唐以前驭外之略,以觉天下之嚣嚣。今其书未传人间,而朱克敬为《边事类钞》,似承其意而为之者。其使伦敦时上李鸿章书,于泰西所以致富强之故洞若观火,盖其读书观理,有以知西方文化之大原,而不惑于南宋以来七百年流俗之论,其识高出于群公之上,故当时拘学小生群起而攻之。伦敦使旋,不还朝复命,而竟归老湖湘之间,日穷《礼》经以自遣,尊祀船山王子以训士。其文章于曾公外特为大家,然特其余事耳。

公与湘乡刘蓉孟容年少齐名,同为曾公至交,而所学稍异。刘公少时专精朱子之书,毅然欲追古圣哲而与之齐,于曾公之锐志功名、郭公之疲精词业,皆谓非儒者所急。以诸生赞骆文忠军幕,数年之间,由四川布政超授陕西巡抚,吏治兵略有闻于时。为某言者所劾,抗疏自辨,谓臣于钻营无耻之事,非特不敢见之于事,并不敢存之于心,非特不敢存之于心,并不敢形之于梦寐,益其自治之精尚有大于此者,而某某习为无耻之事,乃竟厚诬天下无复有知廉耻之人,此何理也!及罢官归里,筑绎礼堂、玩易阁,日穷经其中。与书曾公,谓所居疑在蓬岛之间,置身若在周秦以前。曾称其研精三《礼》,洞澈先王经世宰物之本,遂欲有所撰述,以觉后世之昏昏。又言文章欲追欧阳修辈而与之齐,而志愿有大于此者。故曾公居京师时作诗,有“夜夜梦魂何处绕?大湖南北两刘生”(汉阳刘传莹茮云),又云“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其敬重殆在郭公之上也。然刘公言《礼》之书今亦不传,今仅见其《思辨录质疑》一卷、《养晦堂诗文集》若干卷、《奏议》若干卷,读之使人慨然兴起也。

附旧作湘阴诸郭著述考

湘阴郭筠仙侍郎所著书,已刻者为《礼记章句质疑》若干卷、《大学章句质疑》若干卷、《校定朱子家礼》若干卷、《奏议》若干卷、《养知书屋诗文集》若干卷、《自叙》若干卷、《使西纪程》若干卷、《湘阴图志》若于卷,未刻者《史记校注》若干卷、《读子札记》若干卷、《日记》若干卷。其弟意城崑焘有《云卧山庄别集》若干卷,志城崙焘有《萝华山馆集》若干卷,子焯莹子燮所著有《诸子通谊》、《栖流略》、《读骚大例》、《楚词注》及诗文集若干卷,族子立山复初有《三礼注》若干卷、《论语朱注疏》若干卷、《文学研究法》若干卷、《复斋文集》若干卷,崑焘之孙振镛涵斋有《韩愈论佛骨表纠缪》一卷。

昔侍郎言,吾郭氏在湘阴族不逾百人,而不失为著姓,徒以科名不绝而已。侍郎于清时号精洋务,尝言中国士大夫自怙其私,以求遏抑天下之机,未有能胜之者。及其使英返湘,主讲思贤讲舍及城南书院,日与生徒讲明礼学,尤好王船山书,谓其精详逾于朱子,岂与彼徇外媚时者悉弃吾所固有而惟夷之师哉!其学冠中兴诸公,而不得藉手以济斯民。左文襄宗棠既訾其迂谬,曾文正国藩亦称侍郎著作之才,难胜烦剧之任,竟令其以文儒终老,兹中国之不幸也。其长子刚基既早卒,焯莹晚出,才敏轶伦,叶郋园至称其学出侍郎上。吾观焯莹校释《管子》,意所未安,于先说亦不曲从,郋园之称之者,殆指考订章句之细。至侍郎读书观理,洞烛几先,其识超越前人,无与抗手,焯莹虽贤,恐难趾美名父也。崑焘运筹于幕府,崙焘典司于榷税,考其始进,皆以元兄。然曾重伯言其祖文正公最重崑焘,亦称许崙焘,谓郭氏兄弟论学则一二三,论才则三二一,则其自效乡里,亦由乎干略也。复斋少事侍郎,其学实纯乎礼。其文章清淡简朴,自成一家。行谊高卓,世以方清张履祥考夫。卒后,长沙黄兆枚作传。其友孙文昱语予:“复初读书,初无伏案之功,而天资超越,一有研讨,能知其深。尝终日静坐不倦。诣人谈,意所可,往往至夜分,非主人相促,乃或忘归也。”天机浑然,与世无争,而忠义之性秉于内定,殆非一世之士也。振镛之父庆藩子静,有《庄子集释》行世,他所著述多未刊行。振镛幼习庭闻,长而登第,于其家建寿曾之阁,追慕湘乡公之为人,其志固矫然异乎常人矣。近乃归心释宗,博稽经律,深诋昌黎韩子之陋,其言博辨,儒者不能难之,而孙文昱独言涵斋此文可以不作。文昱醇儒,不欲士友驰思于系表,意可念也。近侍郎家业日衰,所筑养知书屋、东山草堂、玉池别墅皆已易主,其孙本深贫等寒土,而学业能承其先,名贤之贻后,夫岂同于庸俗哉!

岳阳学略第十八

巴陵吴敏树,字本琛,号南屏,道光某科,与左宗棠同以落卷被举于徐太常法绩,详所为《太常徐先生传》。生有异行,不乐仕进,为浏阳学官,未几辞去,而自放于山水间。常至京师访梅伯言、项几山、朱伯韩诸人。时梅倡文会,主桐城宗派之说,吴谓为文必得力于古书,奚近时宗派之足云。然吴少好归熙甫文,尝为《归文别钞》、《史记别钞》,意自震川、庐陵上效司马子长。所为文意态安闲,深得山水之趣。曾文正称其游记字字若履危石而下,落纸乃迟重绝伦。与曾、左至交,而未尝干以私。曾平江南,一往访之。其人品至高。有《柈湖文录》若干卷、《诗录》若干卷,又有《国风原指》若干卷,王湘绮笺《诗》实据之。

同县举人杜贵墀,字仲丹,研精朴学,有《汉律辑证》若干卷、《典礼质疑》若干卷、《巴陵人物志》若干卷、《诗文集》若干卷,合为《桐华馆丛书》。主省城校经书院十余年,高才生多出其门。尤工倚声,王葵园选《湘中六家词》,与湘潭王壬秋、蔡与循、新化李舜钦、长沙周荇农、张雨珊之作都为一集。

平江李元度次青,以举人从军,官至贵州布政使,有《天岳山馆文集》若干卷(诗集为县人陈右长镞所得,未刻),别有《小学弦歌》、《南岳志》若干卷,其所纂《先正事略》,曾文正为之序,书已久传人间。

苏舆,字阜康,以庶吉士改官邮传部郎中,受学于长沙王葵园,疏证群书,不让于师。所著《春秋繁露义证专若干卷》,又有《自怡室文》若干卷,《宋元官私版本考》、《南齐文录》未成。余昔年曾为其遗集序云:

“平江苏郎中舆没已八年,颜息庵先生为定遗集,督余为序。曩于试牍读君文篇,时君方籍学官,登名拔萃,元和学使(江标)重其清才。于时湘学始衰,粤人来教。素王改制,托齐学之微言;赤乌传书,张纬候之异说。时长沙祭酒主持楚学,郋园吏部觗斥康生,君奉手从师,低头事友,裒其辨学之作,都为异教之编,自叙简端,述其作意,欲守西湘之学统,遏南海之狂流。屏事下帏,研精儒业。法兰台之史,校晏婴之书;录南齐之美词,考宋元之板本。益以余闲,沈思翰藻,散词振桐城之绪,俪体承卷施之风。志陶生之墓,护彼灵华;作火库之铭,寿之贞石。后登玉署,复历墨川(曾游历日本东京)。鲤庭献寿,传孝妇之美图;海国观风,成东游之新录。归官邮部,供职郎曹,于是于其官暇,成《春秋繁露义证》若干卷。谓玉杯竹林之属,非广川之元书;新周故宋之谈,亦先师之末义。眭孟用此被戮,步舒以为大愚,故何休释《传》之词,但述胡毋之说。公羊且蒙讥议,董书益难自存。自龚刘阐其玄思,宋戴离其本旨,后生袭缪,大儒蒙讥。君乃据晓楼之注文,依抱经之校本,旁引蓉生之答问,上征承贯之发微,萃集群言,折衷古谊,期于江都之精论不汩于后师,新学之狂言永绝于清代。而喷泉四咽,独掌难堙,景命卒沦,优时成痗,甫逾四十,殂化烟舟。求其遗稿于家,又得《辛亥溅泪集》若干卷,中伤童昏之失国,斥神奸之纂宗,见《哀郢》之孤忠,流悲音于《心史》,较之劬庵(湘潭罗正钧)殉难之录,补松(钱塘吴庆坻)碧血之编,负痛尤深,伤心独至。故论君名节,则忠孝无亏于古人;考君学业,则文章可传于后世。正谊明道,上企醇儒之传;发愤潜心,下究天人之业。而年未逮其所志,位不竟其所施。晚值乱离,衔哀入地。黄发之父,惨殒于凶锋;蓬头之子,莫传其素业。文儒身后,同类咸悲。息庵平生论学,不阿于同门,老年怀旧,为编其遗著,古道照日,高谊薄云,承授简于鄙生,遂缀名于简末。”

临湘吴獬凤荪,少以文章著声,潘祖荫伯寅喜收名士,称为湖南才子,有集若干卷。华容孙瑴明时编《古微书》数卷,以存纬候之遗。近人平江欧阳之钧重衡,有《清儒学案》、《清经义考》,别有《哀辽东赋》,依庾子山《哀江南赋》原韵,哀深词雅,湘绮之嗣音也。欧学于两湖书院,师事张文襄、梁文忠,皆为编案云。

湘绮学略第十九

湘绮翁学业文章,吾昔年跋其遗书,叙述尽矣。其为《八代诗选》、《唐诗选》,手批《诗经》,开示后生,尤多妙义。湖南之诗,唐时惟李文山最著,清乾隆时选《全唐诗》,湖外止此一人。明李文正东阳擅声台阁,《西涯乐府》尤为擅场。梁端辑《明三十家诗》,推服文正甚至。季明则王船山诗特沉雄,外此则湘潭陈鹏年沧洲、张九钺陶园、宁乡陶汝鼐密庵、新化欧阳兆洛磵东、巴陵毛西垣、道州何绍基东洲,皆奋笔为诗。曾文正笔力骜雄,实始崇仰山谷。后进相师成风,义宁陈三立伯严最为大家,所著《散原诗存》,大为江西生色。湘绮学此,始宗陆、谢,拟摹《选》诗,得其神理。集中如《独行谣》、《妾薄命》,皆其少作,而《圆明园宫词》则二十五岁所为也。门人才弱,多不能学其诗,翁亦戒其门人毋妄学我。有名者县人杨承瓒虎公、桂阳夏寿田午诒、陈完夫、衡阳刘异豢龙,皆得其一体。近体诗所作绝少。清末翟鸿禨、端方、岑春萱、袁世凯先后罢官,曾广钧为《落花四韵》,假湘绮名登报。广钧亦尝从翁问诗,然气味不类。叶德辉訾为优孟衣冠,而甚赞葵园之作为清真雅健。葵园诗纯学杜、苏,与翁师承固异也。叶挽翁联云:“廿一史林苑争传,若论系出文中,魏晋六朝无汉学;四十载云龙相逐,敢曰耻居王后,江河万古愧唐贤。”又和其《食瓜诗》,谓驽马追风,不自知其钝。是叶于翁之经学多所讥评,于其词章则不能稍毁之也。近日湖南之诗,长沙黄兆枚宇逵《芥沧馆集》,亡友益阳曾运乾星笠极称其工,谓乡先辈之作能似之者盖寡。黄自称山谷诗孙,亦导源于双井者也。湘绮少时与攸县龙伯皋皞臣、长沙李寿蓉寰仙、武冈邓弥纶弥之、辅纶葆之号为湘中五子。弥之有《白香亭集》,名最著。民国三年,宁乡程颂万于大议刻魏源古微堂、何绍基东洲草堂、葆之藻川堂诗,标为《楚南三集》,而未果。廖大隐《楚风补》、邓南村《沅湘耆旧集》亦无人赓续为之。然湘潭罗汝怀研生有《潭雅集》,宁乡廖基棫次峰有《沩宁诗选》,是在各县有心人搜集之耳。尝论湖南诗人,近世惟汉寿易顺鼎石甫其才最高,同时樊云门、曾重伯皆不能及。《游庐山诗》怪伟雄肆,有如天马腾空,不可控勒,张文襄读之倾倒。使能如湘绮翁之好学,至老不倦,则吾未能测其所至也。

附旧作湘绮遗书跋

湖南学术,盛于近世。明清两代,乃有四王:船山于《易》尤精,九溪考古最悉,葵园长于史学,湘绮号曰儒宗。其所论著,于经有《周易说》十一篇,《今古文尚书笺》二十九篇、《诗补笺》二十篇、《礼经笺》十七篇、《周官笺》六篇、《礼记笺》四十六篇、《春秋公羊何氏笺》十一篇、《论语训》二十篇、《尔雅注》十九篇、《尚书大传补注》七卷、《夏小正注》一卷、《逸周书注》七卷、《谷梁申义》一卷,于子有《老子注》一卷、《庄予内篇注》七卷《杂篇注》二卷、《墨子注》七十一篇、《鹖冠子注》一篇、《写定孙子》十三篇,于史有《湘军志》十六篇、《桂阳州志》十七篇、《衡阳县志》十篇、《东安县志》七篇、《湘潭县志》十二篇、《王氏族谱》四卷、《史赞》十七卷、《论夷务书》若干卷、《日记》若干卷,于集有《楚词释》十篇附《高唐赋注》一篇、《湘绮楼诗集》十八卷、《杜若集》二卷、《夜雪集》一卷《后集》一卷、《七夕词》一卷、《湘绮楼诗外集》二卷、《文集》二十六卷《外集》二卷、《词钞》一卷。其选录者,曰《八代诗选》二十卷、《唐诗选》十三卷、《唐十家诗选》十六卷、《汉魏六朝文选》若干卷。别有《王志》四卷、《笺启》八卷。其有目无书及成书未刻者,尚不在此数也。翁禀上哲之姿,述前圣之业,学穷道奥,德应昌期,际运代之屯艰,托玄思于素业。诗披神雾,补北海之长笺;书定礼堂,著曲台之后记。其于公羊之学,尤阐劭公之微,井研衍其师传,南海袭其绪论,有清季世,巍然大师。虽天官妄肆讥评,而楚学实成宗派。蚍蜉撼树,轻薄为文,徒自损其品名,曾何伤于日月。此其经学之湛深也。

君子之道,或隐或见,圣人之行,一龙一蛇。道隐小成,学迷玄象。问礼懵于柱下,访道忽乎七篇。惟翁泯物我之大齐,明儒墨之相用,蝉蜕汙泥,蓬累而行。行既充符,道宜应帝,德机既杜,天倪以和。消遥大化之中,游戏人间之世。指白非马,其道犹龙,滑稽玩世,庄谐杂出。足使诸邹杜口,曼倩降心,天下奉为谈宗,麈尾挥其玉屑。则其道术之玄深也。

翁惆怅鸿笔,寝馈麟经,以为秦来文宗,世推班马,殚精史汉,奋志纂修。久放浪于江湖,未回翔于玉署,自撰军志,张我湘人。纪曾侯以绍安阳,述筹饷而师平准,较彼朱克敬、王定安所造,实乃雅俗区分。其他桂阳、衡阳之书,湘潭、东安之志,皆敛雄才于方纪,纳万变于小篇。旧日湘中山水之记,先儒耆旧之书,较此华章,黯然失色。盖默深圣武之记,无此伟观,玉池湘阴之图,逊兹雅韵。斯其史裁之丽密也。

湘州文学,始盛东京,典午以来,唯传罗、李。欧阳仅以书著,茶陵稍用诗名。清代则王、魏扬声,邓、曾并美。翁生含秀质,天挺人英,天才自高,工力交至。拟昌谷高轩之过,早成薄命之诗;当士衡入洛之年,能续兰成之赋。藉甚圣童之誉,巍然词伯之称。固已增湖湘之景光,留江山之高韵。及乎圆明诗出,压元相之连昌;秋醒词成,过东坡之赤壁。以及状刚直彭公之行,为伯元叔绩之传,文笔严清,华实并茂,足使文儒俯首,宿学倾心。湘中称名士无双,海内号胜流第一。虽越缦薇荪,或肆他端之毁;而江河万古,何损文章之名。迹其树义之精,出词之雅,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卿云而后,仅见斯文,唐宋以来,无此作者。盖翁以文若之逸才,勤伯业之老学,复治申培之经术,享伏胜之大年,卓然大成,敻绝百代。此即离居异域,生不同时,犹或闻声而相思,观文而遥契,而况乡里后进,追随杖履,晋接音尘,亲读丛书,叩闻口说者乎!本念庵之遗意,署后学以拜阳明;思退之之狂言,非仲尼不称弟子。敬述其略,以告乡人。

葵园学略第二十

长沙阁学,季清巨儒,著书满家,门庭广大。予尝论其尊崇经学似仪征阮相国,厘正文章拟桐城姚郎中,校注群史若嘉定钱宫詹,考证诸子如高邮王观察。而考其平生著书,尤有功于楚学。盖湘州人物,盛自东京,自晋迄唐,辈兴文彦。昔贤著录,如晋张方之《楚国先贤》、邓湘皋之《沅湘耆旧》、周圣楷之纂述《楚宝》、罗研生之《湖南文徵》,义主褒美乡贤,甄录或伤浮滥。先生念经术之不明,望乡人之奋厉,以为姜斋稗疏,提要时有微词,凝园管见,通方訾其巨谬。求如易袚之说《易》,观国之《学林》,罗氏之述《尚书》,周子之言太极,在于清代,难值其人。故于续刊《经解》之时,留意表章湖湘之学。于魏、邹数公而外,兼录湘潭二胡之书。人竞及于生存,例不拘于故事,特相诱掖,深具孤怀。其后先生集疏三家之诗,参正安国之传,无不采同人之说,集众家之长,重皮先经学之深,兼及其子(先生称皮鹿门先生深于经学,任举一义,触处洞然。又《与苏阜康书》云:“读皮先生《经学通论》,令人愧汗无地。”其为《诗三家义集疏》,采皮先生仲子嘉祐至数十条);服郋园涉览之博,多取其长(先生注《释名》、《水经注》、《世说新语》、《汉书》,采叶吏部德辉说最多)。后生见闻,迈逾前古,多能明古今之别,知汉宋之分,实由先生最为老师。又都书局,思贤所刻,津逮贫生,讲舍高才,今为老宿,传其旧业,迥异时流。郭复初以三礼成家,孙季虞用六书名业,师承所自,都出王门。此有功于楚之经学也。

《汉书》之学,盛自湘人,何东洲于班史为专精,曾太傅列孟坚于圣哲,其后周荇农覃心陈志,郭玉池评校史公。先生补注班史,垂老方成。博采群言,裁量众说,于郭(玉池)、王(湘绮)、瞿(止庵)、杜(仲丹)之著,王(理庵)、皮(鹿门先生)、叶(郋园)、李(桢,佐周)之书,阜康(平江苏舆)、伯成(安化陶宪曾)之校刊,同宗四王之札记(长沙王文斌及先生从弟先和、先惠、先恭、先慎四人),苟有可采,靡不兼收。其后集解范书,则黄(山)、柳(从辰)效其劳,经纬五洲,则曹(典球)、王(达)分其役。乃至两唐合注,《元史》拾补,亦多依郇庐(湘乡陈毅)之成说,据古微(邵阳魏源)之新编。葑菲不遗,洪纤悉记。弥尊往哲,复畏后生。求有裨于高深,益足征其识量。此有功于楚之史学也。

九流之学,楚士号精,两王有衍庄之书,魏、易(佩绅)传解老之业;曹镜初造《墨子笺解》,易石甫有《淮南新疏》。绸发经生,最精兰陵之书(湘潭胡元仪子威);孟纯文人,亦有释庄之集(湘阴郭庆藩子静)。而其先则曾太傅能言其大(太傅尝言:“诸子皆可师”),李布政(元度)能知其深(次青尝言:“曾公自苦等于禹墨,持法则用申韩,善处功名之际则用黄老”)。先生集解《荀子》,多采大胡之言;继释庄书,又承小郭之后。用心各有疏密,义例不无略详(刘申叔之《荀子校释》、马其昶之《庄子故》,多能拾先生之遗)。然其后陈治仲为《墨子正义》,苏阜康校《晏子春秋》,罗庶丹为《吕览诠言》,杨遇夫撰《老子古义》,溯其原始,启自先生。前哲之醍鬯既宏,后进之慕效自广。近时资滨戴子,倡名学于麓山(益阳戴润珂有《诸子概论》,其县人罗润泉有《墨子解义》),涟浦谭君,振玄风于江汉(湘乡谭戒甫著《形名墨辩》诸书,其师颜昌峣著《管子校义》,颜则葵园门人也),大湖南北,厥道益光。此有功于楚之子学也。

在昔灵均见放,传骚赋于湘南;群玉善诗,标英声于唐代。明有西涯之乐府,清有陶园之新诗。益洗蛮风,登诸华琰。而耦耕经世之集,不录文人;湘乡杂钞之编,未严义法。先生于是续梦谷之类纂,示古文之准绳,录求阙、柈湖之粹,采南村壮学之英。孙集苍筤,取其说虎。三十九人之内,湘中著录五家。兹编既出,群士知归。其后黎庶昌之续纂,异实同名;蒋瑞藻之补编,录新遗旧。而坊贾注释,巨缪百生(中华书局王文濡注本批缪最多),滋可痛也。又先生类纂骄文,以补王闻修之《法海》,李申耆之《类钞》。《雕龙》则论赞分门,《史通》则全书入录;傅毅则移汉入晋,袁序(吴谷人《袁简斋寿序》)则有目无文。寻其例条,小有歧异,然而取裁丰赡,断制精严。而选师伏之序赋,殆将百首;录湘绮之颂赞,亦且廿篇。自余周、郭之词(自庵、玉池),蔡(枚功)、孙(芝房)之制,皆加甄集,大振湘文。而阜康被录,翊云见遗,岂由阿好之私,盖实择详之慎。至于诗余之作,选辑六家,湘雨振其风流,桐华飞其丽藻,尤足振新声于湖外,传逸响于江潭。幼学寻途,作家辈起,而先生刻思益、养知之集,梓磵东、西垣之诗。复修先德遗书,刊行诗义标准。是皆本源忠孝,发抒性灵。当代奉为宗工(湘绮云:益吾自命宗工),前辈服其史笔(郭筠老见先生所补《明史·忠正传》,叹为范蔚宗一流人)。其诗亦清真精湛,卓尔名家。惟俪体仅见四六之弁言,骈纂之序例,亦能究义神之窍奥,判雅俗于毫芒,矩矱森然,芥沧兴叹(见长沙黄吏部兆枚所为《郭编修家传》)。此有功于楚之文学也。

综兹四部,集诸一身。纂述鸿编,发扬巨业。其名驰于域外,其书传于寰中。湘国灵光,皕年寡两。而考其自谱,则先生弱而失怙,困至傭书。迨雅步于玉堂,乃专精于青简,始由纂录之业,上窥著作之林。出掌文衡,入为祭酒,比牒早登宰相,门徒多至大官。使先生久宦京华,迥翔台阁,固当班跻公辅,官轶瞿张。而先生抗疏劾奸,拂衣归隐,辟葵园于北郭,主鹿苑之经坛。门无俗客,惟停问字之车;业不他纷,雅意藏山之策。虚怀取善,乐受人言。友朋赖以成名,善类蒙其庇护。属旧新之交会,或讥刺之相乘,而先生饰巾待终,帏堂讲业。烟舟避地,犹编诗义之书;凉塘伏居,日校蔚宗之史。克全晚节,挺为贞儒,用能张大楚风,集成清学。惟盛业必传百世,史书列传儒林,生大儒不为一乡,同里先蒙其教泽。敬书夙感,用质同岑。

先生身后,清史列传儒林。吴庆坻曾为铭幽,黄兆枚为表墓。先生有自编年谱,详叙生平。此篇因其生日设祭,其嗣子属为之耳。余于生前未尝一见先生,第喜读其所著书,以为有裨于始学,嘉惠于寒畯,为一时前辈所不及。其晚年节行,群士尤同尊之。亡友罗焌庶丹挽先生云:“周末诸子,荀卿最为老师,若论胜国耆儒,惟有先生推祭酒;长沙二王,葵园克全晚节,窃本念庵遗意,止称后学拜阳明。”今年公祭,余撰文云:

“湖湘开辟,玄黄判剖,堂堂文宗,肇此祭酒。玉池此赞,言大非夸,猗若我公,撰述成家。上笺群经,下证国史,旁论文章,用逮诸子。四十余年,楚学生光,长沙大师,并称二王。湘绮通玄,行同庄列,公则守常,克全晚节。宗风既诡,学脉分流,门徒诵义,肃若严秋。梁(鼎芬)、陈(毅)、吴(庆坻)、黄(兆枚),为世佚老,厥修曷由,师训是保。嗟余后学,知读公书,生朝设奠,怀德崇儒。湘水澄波,学林在巷,秋云在天,公灵来降。”

鹿门学略第二十一

善化皮先生所著书,其已刻者,曰《经训书院自课文》三卷、《师伏堂骈文》六卷、《经学通论》五卷、《经学历史》一卷、《尚书大传疏证》七卷、《今文尚书冤词平议》二卷、《孝经郑注疏》二卷、《郑志疏证》八卷附《郑记考证》一卷、《圣证论补评》二卷、《六艺论疏证》一卷、《鲁礼禘祫义疏证》一卷、《王制笺》一卷、《汉碑引经考》六卷附《汉碑引纬考》一卷、《箴膏肓发墨守起废疾疏证》一卷、《师伏堂笔记》一卷、《师伏堂词》一卷、《师伏堂诗草》六卷、《鉴古堂日记》二卷,其日记有目而书佚者,有《宙合堂咏古诗》一卷、《史记引尚书考实》一卷,别有《南学会讲义》十余篇。先生当同治时,年才弱冠,与益阳王德基、长沙阎土良辈以茂才绩学举癸酉科拔贡,湘绮王先生赋诗赞异,谓为文学名人。及光绪壬午,先生举顺天乡试,于是年逾三十,始覃思经术。初治《尚书》,考证今文,疏证大传,著书十余万言。既数困于春官,遂绝意仕进。主讲江西经训书院,日以朴学训示生徒。暇则杜门造述,从事于《尚书》之学,号为专经大师。旁治《通鉴》及顾、王诸大儒之书,慨然有用世之志。丁戊之间,主讲长沙南学会,议论贯通古今,弭争泯患,多精到之言。政变以后,为群小所厄,身罹党禁,授徒城中。精治郑学,成书又十余万言。上穷六籍之原,中涉纬候之奥,多先师之逸典,小儒浅闻不能究宣者,先生皆为发其覆而究其归。及著三疾疏证、《孝经郑注疏》,世尤多其取精用宏,与《今文尚书考证》同为不刊之书。兴学令下,大吏聘先生主讲学堂,于是为《经学历史》以授岳麓诸生。其书明群籍之大义,述今学之家法,足裨始学。又虑所言微略,复造《五经通论》以鬯厥旨。长沙王葵园先生读而叹服,遗书门人苏舆,谓令人愧汗无地。盖先生始壮专经,启于湘绮先生;中年著书,多与郋园叶先生商榷名例;晚年论学,与葵园尤訢合无间。葵园有所著述,未尝不藉助先生,先生纂述成编,葵园未尝不以官钱刻之。其文及诗多先生少作,然葵园类纂骄文,录先生所制至九十余篇。自先生存时,书已流传人间,及其殁后,遗著及于海外。日本博士有专治先生之学者,皆言先生治经之精,或且出二王先生上。或者谓先生力赞维新,若逆知世变,识力高出世儒。予观先生戊戌讲学湘中,特慨乎胶州之役,睹义宁陈巡抚宝箴发愤有为,出而相赞耳。诸人既败,牵率先生,著书终老,先生固安之若素。其《春秋讲义》及《经学历史》,当世小生或敢妄事诋诽,然彼于先王之学未能深究,恣为狂论,无足较也。胶州柯先生绍忞主修《清史》,于《艺文志》录先生著书,而儒林不为立传,世以为恨。然今之《清史》未为定本,且以先生之学,钩深致远,卓犖沉冥,当世巨儒,早有定论,岂假良史之词而声名始传于后哉!始先生仲子吉人在时,尝属余为《南学讲义叙》,未敢率为,而吉人早逝。今吉人之子名振辑刻先生遗书,督之为叙,伏念自己亥至今将四十年,于先生之学,无能继述万一,书此不能不恧焉自愧也。

先师皮先生师伏堂文,王阁学先谦选入《骈文类纂》者都九十六篇。今观其篇目,若《仓帝史》、《皇氏颂》、《宓戏画卦颂》、《舜陵铭》、《尚书大传疏证》、《尚书中候疏证》、《史记引尚书考》、《六艺论疏证》、《鲁礼褅祫施志疏证》、《驳五经异议疏证自序》及春秋列国名臣、汉云台中兴诸将、岳麓书院六君子颂(宋朱公洞、周公式、李公允则、刘公宏明、陈公钢、杨公茂元)及他杂文连珠之属,凡百余篇。谨为标识,僭书其后曰:

圆灵垂象,日月耀其光华;柔祗成形,河岳章其动静。道靡两而不立,物无奇而非偶。取象天地,形成文章。乾健坤顺,义始于《文言》;阳刚阴柔,美生于《易》象。文章重俪,厥谊至明,伊古才流,昭宣此旨,虽体有朴艳,而意归一揆。自世士炫其浮质,贤儒乃笮文人。六朝俳偶,退之薄而不为;宋时四六,君实谢非素习。道丧文敝,名德移风,世尊古文,托义高尚。有清厉学,华实并茂。皋文、容甫,发经籍之真光;季逑、巽轩,穷圣言于素业。卑谷人浮艳之作,陋迦陵侧媚之词。正声既张,淫音辍响。故清一代文业,上与两汉比隆,由其究精雅诂,研讨微言,师彦和之真经,法准南之原道,用能取熔古义,自铸新词也。湘州文学,肇盛梁唐。文山揽秀于诗章,西涯擅声于乐府。姜斋文雄而诗丽,承贯论健而词豪。盖代文宗,群推湘绮。江南之赋,并美于兰成。秋醒之词,尤高于玉局。信可谓抉天章于云汉,振屈宋之英声者矣。先生生逊清之季年,值湘文之盛日,少登拔萃,旋领乡闱,藉甚声华,焕乎文采。连珠与士衡并美,游记共道元生色。双清制赞,已垂彤史之辉;瀛州序颂,复纪文皇之盛。已可扬声华屋,腾藻云崖。先生矢志读书,殚精治史,谓道不原于周、孔,则旁出多歧;文不征于马、班,则义终无本。于是为迁《记》引《书》之考,赋两汉咏史之诗。谈古于宙合之堂,讲学于经训之院。林苑不能分传,经文乃合一途。故古泉杂序,郋园必乞于鹿门;湖外作家,华鬗推之为鸿笔也。昔竹坨第工词章,东原不长文学,左海惟精礼制,西庄独事校刊。乾嘉汉师,文尤芜杂,讽籀书九千字,说《尧典》三万言,群士腾讥,寡能备善。君既究群经之玄意,兼都雅之高文,精义人神,炼才就范。非姬汉之书不谈,匪羲黄之旨不传,检纬候于绿图,校珍文于丹策。彼戴氏遗书之序,丰芑通训之词,称述学原,世称美造。而先生所自作至数十余篇,宁惟鲁齐家法,藉墨藻以光新;亦使伏贾薪传,永遗声于文薮。故考其学业,则经学挺出于清儒;论其文章,则根底特殊于华士。斯学林之公论,非门士之私言。而枚叔著议,驳其三书,俳山论文,黜兹一老,则彼陈汉章之敢为狂论,陈大丘之横肆抨弹,奚足辨乎?愚以弱年获侍讲席,亲承绪论,奄遘心丧,敢自负于师门,特用章乎遗教,且诏学者知尊重焉。

皮先生之《经学通论》,已收入《四部丛刊》。章炳鳞驳先生三书,特指其《经学历史》、《春秋讲义》、《王制笺》诸书,谓其不守今文师说耳。其先为校经生一篇,称抱一家之学,钩深而致之远,上规平津,下抚西庄。梁启超则称其《孝经郑注疏》取精用宏,为传世不朽之作。其会通汉宋,启发迂旧,尤在《南学会讲义》十余篇。当时登诸《湘报》,未尝编为专册。其谓清儒汉学原出宋贤,则较章学诚之说尤为明鬯。学诚《文史通义·朱陆篇》言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其人亦不自知也。沿朱氏之学,一传而为勉斋、九峰,再传而为西山、鹤山、东发、厚斋,三传而为仁山、白云,四传而为潜溪、义乌,五传而为宁人、百诗。今承朱氏之后,所见出于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遗绪,是以后历而贬羲和也。先生则谓古无目录之学,至宋而始有王尧臣《崇文总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古无金石之学,至宋而始有赵明诚《金石录》、欧阳修《集古录》诸书。至于疑《伪古文尚书》,始自吴才老、朱子;搜辑汉人旧注,始自王伯厚应麟;尊信《诗序》,始于吕祖谦伯恭;纠正史传,则有吴缜《新唐书纠缪》、《五代史记纂误》,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而吴棫考论古韵,邢昺为《尔雅》作疏,徐铉校定《说文》,徐锴为作系传,《困学纪闻》、《东发日钞》,又日知、潜邱、养新诸记录所本。故逊清一代之学术,无一不渊源于宋儒。故先生答叶德辉书,谓弟所学本兼汉宋,而于讲说注重解二家之纷。惜及门弟子江西经训书院及湖南诸生多止传其词章,少能承其经学,惟同县举人谭绍裘贻仲、罗焌庶丹为知先生之学。谭主北京大学经席,著述未传。罗始为《孝经郑注疏证》二十卷、《孝经叙录师儒传述考》一卷,见先生郑注疏。自愧不如,别著《周易郑注疏证》、《论语集注疏证》、《大戴礼集解》、《尔雅本义疏证》、《尔雅正字》、《夏小正经传考》、《读孟子札记》、《九经古义补》、《石鼓文集释》、《金文隶古定》、《扬子云年谱》、《太玄集解》、《吕子集释》、《韩子补注》、《列子校注》、《孙子注集证》,多已成书,其诸子学述则为岳麓大学讲义,平生敬重先生,自称私淑弟子。世论吾县学人,亦以罗之所业差能继先生之后,惟生时未相从受业耳。日本博士狩野直喜研究先生之书,常于京都大学为诸生讲演。其孙名振编有《年谱》一卷。

郋园学略第二十二

湘潭叶郋园所著书,于经有《周礼郑注改字考》六卷、《仪礼郑注改字考》十七卷、《礼部郑注改字考》二十卷、《春秋三传地名异文考》六卷、《春秋三传人名异文考》六卷、《经学通诰》附《经学绪言》六卷、《孝经述义》三卷、《天文本论语校勘记》一卷、《孟子刘熙注》一卷;于小学有《六书古微》十卷、《同声假借字考》二卷、《释人疏证》二卷、《说文读若考》八卷、《说文籀文考证》二卷;于子有辑《傅子》三卷《订误》一卷、《鬻子》二卷、《孙柔之瑞应图记》一卷、《淮南万毕术》一卷、《星命真原》十卷;于史有《隋书经籍志考证》六卷、《汉律疏证》六卷、辑《山公启事》一卷、《山公佚事》一卷、《宋赵忠定奏议别录》八卷、《宋绍兴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考证》二卷、《四库全书总目板本考》二十卷、《观古堂藏书目录》四卷、《郋园读书志》十卷、《书林清话》十卷《余话》二卷、《藏书十约》一卷;于集有《古泉杂志》四卷、《消夏百一诗》二卷、《观画百咏》四卷、《和金桧门观剧绝句》一卷、《昆仑皕咏》二卷、《南游集》一卷、《书空集》一卷、《岁寒集》一卷、《汉上集》一卷、《于京集》一卷、《还吴集》四卷、《北征集》四卷、《浮湘集》一卷、《山居文录》四卷、《北游文存》二卷、《翼教丛编》六卷、《觉迷要录》四卷、《輶轩今语评》二卷。其所刻《观古堂丽廔丛书书目丛刊》又都几百卷。贤子启倬总为《郋园全书》,属某识于篇首。征之汉志,言儒家者流游文六艺之中,留意仁义之际,宗师仲尼,于道最高。汉自武帝以后,道术统乎圣经,群儒宗于孔氏。刘子政父子为《别录》、《七略》,以定众家之归;许叔重为《说文解字》,用考制作之原。后之儒者,欲究达诂而讨学近津,必先从事焉。魏晋迄唐,士习玄风,宋明诸儒,殚心性道,读书习业,或与汉师殊方。至于有清,昆山顾氏、元和惠氏,实穷经而反本,振两京之遗绪。下逮乾嘉,硕彦朋兴,而高邮王氏、金坛段氏、阳湖孙氏尤号专经大师。先生始治许学,服膺段氏,所述旁采桂馥、王筠诸家,为《说文故训》三十卷。其《读书志证》,发诸书异同,是正鄙生谬说,大类王氏《杂识》。而博综百家,董校集籍,尤蔚焉与孙氏同风。先生故家于吴,自其考雨村公始移籍湘中。当光绪中叶,县人王侍讲闿运、长沙王阁学先谦以名德巨儒都讲书院,群士承风,奉手其门。先生治学,守吴先生遗法,与侍讲异趣,于阁学为再传弟子,执礼甚谨,论学亦不苟同。而于同光今文师说,疾其诬妄惑世,颂言攻之。丁酉、戊戌间,南海康有为、新会梁启超缘饰经术,谋变旧政。先生家居,著书辨说,措词甚峻。康梁既败,平江苏舆汇次先生论述,以为《翼教丛编》。先生复著《觉迷要录》,用儆群士。故新进或仇疾先生,而老生宿学远近称仰,用是名动天下。四方士过长沙,必造先生寓庐。日本盐谷温、松崎鹤雄辈浮湘问学,先生为造《六书古微》以诏之。生性亢直,勇言利病,院司施政,咨而后行。故先生以主事乡居三十年,辈齿远后二王,而名声与齐。先师皮鹿门先生所学与先生别尚,而服其淹博,每有造述,多从商略名例。阁学纂注《汉书》、《释名》、《世说》诸编,胥藉助先生。盖先生藏书,多湖外旧家所无。其考校板本,识别正伪,集有清诸家之长,而述其详于《书林清话》。其平居持论,尝谓崇圣不可以徒致,必首事于通经;通经不可以陵节,必循途于识字。而诏后学以所从入,必先于簿录考溯其远流,开示其阃奥。故先生编述虽多,大要以二者为归。至其余力所及,旁通乎星命,杂涉于词曲,其原亦出于《易》与《诗》。论者谓湘州皕年以来,文儒相望,而甄微广术,孤诣致精,撰集穷乎众流,徒人及于域外,未有若先生者也。先生平生行谊,详自定年谱及长沙黄兆枚、善化许崇熙所为传志,兹不悉记。其行业之大系于季清治乱及湖南学术者,具列于篇后。有笃古之伦,秉执学心,钩稽庶艺,其必有资于是也。

按宛平徐仁铸研甫督学湖南,时梁启超主时务学堂,以《公羊》、《孟子》教授学生,颇张其师康有为之说,又为徐作《輶轩今语》以示多士。叶会试固出徐门,乃为评语以讥之,时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岁也。其年八月变作,康梁亡命,新旧水火,叶辑当时老生之作以为《翼教丛编》,又为《觉迷要录》数卷,于是名动天下。性好藏书,葵园、鹿门两先生著述,多从假借。所著书多,《说文读若考》、《六书古微》,专门家或能纠其违失。独所辑《书林清话》称述藏家故实,广来名人燕语,学者谓其必传。《观古堂书目》辨章学术,开示法程,出湘潭袁芝瑛卧雪楼、巴陵方柳桥碧琳瑯馆二家著录之上。湖南藏书,世称道州何氏,而东洲生无著录,其书今已散亡。叶氏书今亦多失,然其群从犹有能紬经好古、昌衍其业者。

浏阳学略第二十三

朱文炢,字慎甫,天资颖异,笃志性命之学,以宋五子为依归。常曰:“读书所以明道也,未有不通四子五经而能明道者,亦未有不明濂洛关闽之道而能通四子五经者。”其学以诚为本,以敬为宗,以精义集义为程途,以明体达用为究竟。后益殚心《易象》、《春秋》,谓《易象》内圣之学,《春秋》外王之书,学不明《易象》,无以窥道之全,不通《春秋》,无以极道之大。由是博考精思,凡天文、历算、律吕、诸子百家,罔不究其得失。性至孝,省父武昌,与江陵训导胡大章、监利王柏心友善。继奉两亲南旋。居父丧,哀毁疏食。善化贺长龄聘掌书记,以母老辞。著有《大易粹言》、《春秋本义》、《中庸笺注》、《五子见心录》、《圣学罪译》。曾国藩作遗书序,称其所为书有《从学杂记》一卷、《文集》一卷、《三传备说》,今佚。其《易图正旨》推阐九图之义,与德清胡渭、宝应王懋竑氏之说不合。山居僻左,不及尽睹当世通人成说,小有歧异,未为颣也。

欧阳中鹄,字节吾,以内阁中书官至广西按察使,卒,有《诗集》一卷。谭嗣同师之,号为瓣姜先生,以其尊船山王子之学也。

刘人熙,字艮生,同治某科举湖南乡试第一,官广西道员。尝读《黄书》,怀种族之痛。戊戌政变,门人谭嗣同与六士之难(刘光第、杨锐、康广仁、林旭、杨深秀与谭)。辛亥军起,遂立船山学社于长沙曾公祠思贤讲舍中,集群土讲学。尝著《琴书申邱》,述其人邱榖士之说,自称老忧国难,道与世违。其卒也,善化黄膺鹿泉撰联挽之云:“京国旧朝官,曾购遗书题《楚宝》;天民犹先觉,长留遗象配船山。”学者称蔚庐先生。

按浏阳之学,最显者为元时欧阳玄。玄字幼功,八岁能日记数千言,长于经史百家靡不研究,伊洛诸儒原委尤为淹贯。延祐中登第,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历官四十余年,高文典册多出其手,有《圭斋文集》。浏之学者至立书院以祀之。至清而谭嗣同复生特起。嗣同为湖北巡抚名继洵者之子,少时受学于欧阳中鹄、刘人熙,著有《寥天一阁文》若干卷、《莽苍苍斋诗》若干卷、《石菊影庐》若干卷。壮学剑于安化黄仲弢,著有《剑经衍葛》一卷。又有《思纬氤氲台短书》一篇、《仁学》数十篇。其为文深于吾土老佛之言,而推衍西方浪漫者之说,老学拘生见之咋舌。其死于戊戌之难也,在狱为绝命词以自遣云:“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梁启超为作传,谓其一念清德宗,一念康有为也。吾皮鹿门师作挽诗哭之,其词绝痛,不在《师伏堂诗集》,今录于日记中。而郭焯莹称其骈词沈丽,可与汪中相抗。故复生较其文采,已奋藻于才林,语其忠节,亦追迹于往烈,真天下奇男子也。自复生死而唐才常激而发难,湘中少年死者五十余人。至辛亥武昌军起,而清命以沦,大乱以作,而生民之祸不可救矣。

复生《莽苍苍集》,自题“三十以前旧学第一种”。其题麦孺博扇云:“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矇眬业眼来。烛下髑髅谁一剑,尊前尸塚梦三槐。金裘喷血和天斗,雪竹闻歌匝地哀。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一)“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濛。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洲雁泪红。再世金环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二)“柳花夙有何冤业,萍末相遭乃尔奇。直到化泪方是聚,只今堕水尚成离。焉能忍此而终古,亦与之为无町畦。我佛天亲魔眷属,一时散去劫僧祗。”(三)

康有为挽复生诗云:“复生奇男子,神剑吐光芒。”又曰:“吾道有谭生,大地放光明。”

校经学略第二十四

清嘉道间,天下趋于汉学,洛闽之绪为世所捐。仪征阮元伯元(一字芸台)为两广总督,立学海堂于粤秀山,以经史教士,不课时艺,门下诸生如侯康辈多能著书。其后各省学者皆叹时文之敝,思别立讲院,以通经学古为事,如浙江诂经精舍、江西经训书院,其尤著者。而南海吴荣光荷屋伯荣固为阮公弟子,博学工书画,精鉴金石,有《历代名人年谱》、《筠清馆金石录》、《白云山人诗稿》、《吾学录》、绿伽南馆诸集。抚湘时,见诸书院第课诸生以时文,思有以矫变之,乃设湘水校经堂于岳麓,以经义、治事、词章分科试士,拔其尤者,召至节署,赐食赠金,由是群彦奋兴于学。其后移堂于南门天心阁下。至光绪初,侯官张文厚公亨嘉燮钧来为湖南学政,始奏改为校经书院,建筑于湘春门外。岁由学使甄别高才,肄业其中。储图籍以肆其观,厚膏火以供其乏,礼延通儒为之都讲。六七十年来,湖南人才多出斯堂。院长宝应成蓉镜芙卿,有《周易释文例》、《尚书历谱》、《禹贡班义述》、《春秋日至谱》、《春秋世族谱拾遗》、《郑志考证》、《释名补证》、《史汉骈枝》、《宋史地理志校勘记》、《絅思堂答问》、《汉太初考》、《心巢文录》。巴陵杜贵墀仲丹亦著《汉律辑证》、《典礼质疑》、诗文诸集,合为《桐华馆丛书》。二人主教最久,生徒亦多。干略则凤凰熊希龄秉三、湘乡杜俞云秋;忠烈则黔阳黄忠浩泽生(黄死于辛亥之难,乡人录其所著为《黄黔阳集》);笃宗宋学,诋斥戴震,则宁乡成克襄赞君,晚授礼学馆顾问,不赴,张文厚所重者也;词章则湘乡李希圣亦园,有《雁影斋诗集》,宗法义山,又著书纪庚子年义和团事,文甚详雅,晚好佛书,又得方柳桥藏书,尽为题跋。长沙袁绪钦漱瑜,始从湘潭黄舒昺正轩游,从事程朱之学,后乃以词章调入校经,旁从郭嵩焘筠仙问学,究心经世之务,有《幔亭遗诗》若干卷,未刻骈文传于世者,沈博绝丽,虽微伤繁富,然轶群之才也,以户部主事终。及元和江标来为学使,设实学会于堂中,以史、算、舆地、交涉、掌故、商务六科课士,编为《湘学新报》,唐才常、杨毓磷(后更名守仁,投英国利物浦死)、陈维镒、李钧鼐辈皆司编纂,旧时汉宋之业渐废。湘潭胡元仪子威始亦校经学生,著书甚众(别详余所述《湘潭诸胡著述考》中),义宁陈三立伯严以胡与宁乡成君为校经汉宋二学之冠。吾县杜本崇乔生坦庵秀才时亦入校经,其后典试福建,守郡四川,及居里时,亦曾主讲事。杜以词章时艺著声,老而究心释典,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临没赋诗,有“颇通清静理,不作去来悲”之句,盖掌院之贤者。昔叶郋园诗言:“三吴汉学入湖湘,求阙斋同思益堂”,盖以曾文正之尊崇高邮王氏,列入圣哲,周荇农先生之校注四史,博采诸家,使吾湖南之士多知皖、浙之学。其后王葵园辑《皇清经解续编》、《南菁书院丛书》,则专以提倡汉学为事。若校经书院,实湖南汉学之大会也。光绪时,沅州知府朱其懿设沅水校经堂。彭刚直玉磷设船山书院,王湘绮久为院长。刘琨蕴斋立诂经书院,命题试士。郭筠仙亦于曾文正祠设思贤讲舍。皆不课时文。外县则宁乡玉潭书院亦设经课。于是吾乡士人皆知读书,不复如陈尧农主讲城南时专讲四书汇参,王雁峰之喜为时文。荷屋倡始之功,于是为大。亡友杨昌济怀中昔游英国,谓校经教法与伦敦大学文科无异,知清末立学尽废书院,于事非宜。张之洞复设存古学堂于武昌,亦思有以救其弊也。校经院会今为广益中学。余昔年曾纪其事,今特述其略云。

诸儒学略第二十五

《丧服要记》一卷,汉湘乡蒋琬撰(《隋书·经籍志》)。章炳麟云:湖南人士,始后汉桂阳蔡伦。伦诚宦者,然史称其有才学,校雠经典,伦实监理,斯固弘恭、史游之次,又始造树肤鱼网为纸,中夏文化升降之迹,伦有力焉。其后蜀有蒋琬、刘巴之徒兴于零陵,琬代诸葛亮执政,成劳炳然。巴在汉末称高士,声及吴会,诸葛亮自言运筹帷幄不及子初远甚,誉或少过,然蜀世文诰策命皆巴所为,诚文章之隽也。及晋,有桂阳罗含,桓温称之,以为江左之秀,岂惟荆楚而已(见《晋书·文苑传。),其文迹可睹者有《湘中记》,时见援引,盛道湘水之美,信而有征。是数子者,皆湖南之令。

《禹贡疆理广记》六卷(赵希弁《读书附志》)。同时衡山廖偁有《洪范论》(见《经义考》)。《周官总义》三十卷(见《四库提要》)、《周礼辨疑》(《一统志》)、《周易总义》三十卷、《易学举隅》四卷,宁乡易祓撰。《宋史·艺文志》载长沙谭世勣有《易传》十卷。《经义考》载湘阴彭宗茂有《易解》。赵希弁《读书附志》载衡山乐洪有《卦气图》一卷。《经义考》载周子《易通》一卷。《四库总目》载武陵丁易柬有《周易象义》十卷。而《唐书·艺文志》安乡阴宏道有《周易新传疏》十卷。宋湘阴周式有《毛诗笺传辨误》八卷(国史《经籍志》)。《经义考》言茶陵谭世选有《毛诗传》二十卷。《宋史》本传言永明周尧卿有《诗说》三十卷。《唐书·艺文志》载唐阴宏道有《春秋左氏传序》一卷。宋长沙狄遵度有《春秋杂说》。晋南平车允有《讲孝经义》四卷(见《旧唐书·经籍志》)。周式有《论语集解辨惑》十卷《拾遗》一卷。周子有《论语说》。《经义考》载群经总义则吴猎有《经解》,而明时华容孙珏有《古微书》三十六卷。小学则宋茶陵陈仁子有《韵史》三百卷(潜研堂《补元史艺文志》)。

史部:正史则唐时欧阳询奉敕撰《魏书》、《陈书》。唐湘潭路振奉敕撰太祖、太宗两朝国史一百十卷(《玉海》)。元欧阳玄为宋、辽、金三史总裁官。晋湘阴邓灿有《晋纪》十一卷、《元明纪》十篇、《晋阳秋》三十二卷。而宋湘乡王容修光、宁二宗日历。元欧阳玄督修泰定帝、明、文、宁三宗实录。明夏原吉撰太祖、太宗、仁宗实录,李东阳撰宪宗、孝宗实录。纪事本末则宋浏阳汤璹有《建炎德安守御录》一卷。别史则宋长沙孟瑜有《野史》三十卷(《玉海》)。杂史则宋湘乡何烈有《靖康拾遗录》(《书录解题》);祁阳陶牧有《五代史补》五卷(宋志)。载记则湘潭路振有《九国志》四十九卷(宋志)。《舆地纪胜》载晋临沅廖某有廖氏谱。而《御览》引《魏阶别传》、《晋罗含别传》,皆失撰人名氏。吴张胜有《桂阳先贤画赞》,刘彧《长沙耆旧传赞》,见于隋志。《楚国先贤传赞》、《零陵武陵先贤传》、《岳阳名贤传》,皆失撰人名氏,时代未详。隋志载耒阳罗含《湘中山水记》,明时已佚。梁武陵黄闵有《神壤记》,隋宋居士有《衡山记》,唐卢拯有《湘中山水记》,见于隋志及《通志略》。唐常林有《义陵记》,晋郭仲产、庾仲雍、甄烈皆有《湘州记》,见隋志、《御览》。刘宋盛宏之《荆州记》,见隋志。梁宜都宗懔、唐京兆杜公瞻皆有《荆楚岁时记》。

子部:杂记则宋长沙王观国《学林》。类书则唐欧阳询《艺文类聚》。道家则晋邓灿有《老子注》,见《宋书》本传。

湘潭王氏辑《刘令居集》,署曰丞阳刘巴撰。挚虞《文章流别》言魏零陵周不贤有《文论》四首。隋志载晋《罗含集》三卷、桂阳《谷俭集》一卷。《唐书·张正见传》载陈《阴常侍集》一卷。唐志录长沙刘蜕《文泉子集》十卷、《李群玉集》一卷《后集》五卷。

元明以来,作者辈出,详见于明湘潭周圣楷之《楚宝》、罗汝怀之《湖南文徵》、邓显鹤之沅湘耆旧、资江耆旧集。而毛国翰之《湖南女士诗钞》、王先谦之《湘中六家词》、罗汝怀之《潭雅集》、杨丕复之《常德文徵》、廖基棫之《沩宁诗选》,亦其类也。昔王湘绮与李子政书,亟道楚南文学盛于逊清,王船山、魏承贯、何东洲、曾太傅先后辈兴,欲叙源流,勒成湘史,上应枝江之瑞,下垂南国之型。姜泳洪济寰尝欲撰《长沙文徵》,张大首郡,墓草已宿,青简待编,望好事者继其志也。

流寓学略第二十六

周末,屈原被放,至于湘南,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诸篇。怀石自投汨罗以死。 《史记》本传 

贾谊,洛阳人,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又作《鵩鸟赋》。 《史记》本传

汉司马迁,年十岁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 《史记·太史公自序》

晋陶淡,太尉侃之孙,好读《易》,于长沙临湘山中结庐居之。 《晋书》本传

齐宗测,南阳人,少静退不乐人间,尝游衡山七岭,著《衡山记》。 《南齐书》本传

梁吴均,吴兴人,有《至湘州望南岳》及《发湘州赠亲故别》诸诗。 《诗纪》

陈江总,济阳人。《衡州九日诗》云:“聊以著书情,暂遣他乡日。” 《诗纪》

隋杨温,高祖母弟瓒子。兄纶以怨望徙朱崖,温坐徙零陵,作《零陵赋》以自寄。 《隋书·滕穆王瓒传》

唐赵冬曦,定州人,开元初流岳州,与刺史张说登楼唱和。 《全唐诗传》

韦宙,京兆人,为永州刺史。尝隐居衡山,有书堂。又卢璠,范阳人,亦有书堂在衡山。 《南岳总胜集》

元结,汝州人,曾任道州刺史,去官,隐祁阳。尝撰《大唐中兴颂》,属颜真卿大书,刻之浯溪。 旧志《金石志》

李白,陇西人,以永王璘事流夜郎,泛洞庭,上三峡,遇赦得释,还憩岳阳,有《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诗。 薛仲邕撰《年谱》

李泌,京兆人,肃宗时隐衡山。 《唐书》本传

杜甫,襄阳人,大历中,出瞿塘,下江陵,溯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阳望狱调。《唐书》本传,杜甫集中有《游道林寺》、《宿花石戍》诸诗

韩愈,昌黎人,贞元十九年为阳山令,过郴州,有《郴州祈雨》及《郴口》诸诗;自郴至衡,有《合江亭》及《谒衡岳庙》诗;自衡至潭,有《陪杜侍御游湘西寺》及《湘中寺》诗;自此泛洞庭,有《阻风赠张十一》诗;至岳州,有《别窦司直》诗。 朱子《韩文考异》

柳宗元,河东人,贬永州刺史,有《永州七记》、《零陵三亭》、《零陵郡复乳穴记》。 《陪永州崔使君讌谦南池序》

柳宗直,河东人,随兄宗元至永州,著《西汉文类》,年三十卒于永州。柳宗元《祭十郎文》

吴武陵,信州人,元和进士,坐事流永州,柳宗元与论三代受命之符,作《贞符》一篇。 柳集

裴休,济源人,乾符中,由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历荆南节度使。尝讲道益阳,有白鹿衔花而听。 《一统志》

段成式,临淄人,文昌子,仕至太常少卿。寓襄阳,徙辰州,撰《酉阳杂俎》三十卷。 《楚纪》

夏侯嘉正,江陵人,太平兴国中进士,著作佐郎,使于巴陵,为《洞庭赋》。 《宋史》本传

章望之,浦城人,尝南泛湖湘,山水胜处无所不历,有歌诗杂文数十篇。 《宋史》本传

范仲淹,吴人,尝读书于安乡。 《宋史》本传

胡安国,崇安人,宦游荆楚,因家衡岳下,筑碧泉书堂,著《春秋传》。《宋史》本传,别详《衡麓学略》

曾几,河南人,避地衡岳,与胡安国游。

黄庭坚,分宁人,崇宁三年,迁宜州道,出零陵,泊舟浯溪,寻元结遗迹,至《中兴颂》厓下,留宿三日,赋诗题壁,后人谓之小磨厓。 《山谷集》

李焘,丹陵人,绍兴进士,官敷文阁学士。徙居浏阳,撰《资抬通鉴长编》九百七十八卷。

胡铨,庐陵人,建炎进士,绍兴五年,除枢密院编修,以忤秦桧,编管新州,量移衡州,尝寓西湖,与衡士讲学其中。 《宋史》本传

汪藻,德兴人,博极群书,老不释卷,官显谟阁学士,夺职,居永州,卒,有《浮溪集》。 《宋史》本传

戴溪,永嘉人,监南岳庙,领石鼓书院山长,有《论语孟子答问》。 《宋史》本传、《书录解题》

林用中,三山人,元祐中监南岳庙,与朱子,张栻游岳,憩方广,晨夕唱和,极一时之盛。 《南岳志》

周必大,庐陵人,游学安仁,读书于清溪及县东之玉峰。

吴翌,建阳人,游学衡山,师事胡宏,又与张栻游。运副萧之敏聘掌岳麓书院,辞不就。筑室衡山,榜曰澄斋。 朱子撰《行状》

蔡元定,建阳人,以伪学禁谪道州,至春陵,远近来学者益众,学者称西山先生。 《宋史》本传

蔡沈,元定子,从元定谪道州,父子相对,以义理自怡悦。 《宋史·蔡元定传》

魏了翁,蒲江人,尝知常德府。降居靖州,湖湘之士不远千里从学,著《九经要义》百卷。 《宋史》本传

欧阳守道,吉州人,淳祐进士,湖南转运副使吴子良聘为岳麓副山长。守道初升讲,发明孟氏正人心承三圣之说,学者悦服。 《宋史》本传

虞集,蜀人,九岁寓长沙就外傅,尽读诸经,通其大义。 《元史》本传

王申子,邛峡人,元季隐居慈利,著《大易辑说》、《春秋类传》。 《明一统志》

薛瑄,河津人,宣德中出监湖南银场,日探性理诸书,学益进。 《明史》本传

杨士奇,泰和人,早孤贫甚,力学授徒自给,多游湖湘间。 《明史》本传

陈献章,新会人,游衡山,与诸生讲学于兜率寺。再游南岳。复与诸生讲学其上。 《一统志》

叶钊,丰城人,尝讲学衡阳,及卒,学者祀之石鼓书院。 《明史》本传

王守仁,余姚人,谪龙场驿丞,道出辰州,爱虎溪山之胜,宿僧房弥月,沅陵进士唐愈贤从之游。嘉靖初,又与其徒钱、王、张、缪俱游南岳,日与衡士讲学,从者百余人。 旧《通志》

赵贞吉,内江人,嘉靖中以廷诤忤旨,谪典史,侨寓益阳,讲学龙州书院。 《湖南通志》

湛若水,增城人,与王守仁同学而异趣。嘉靖甲辰,年八十,因与武陵蒋信有约,遂自罗浮携门人骆尧知等游衡山,筑室紫云峰麓,与衡士讲学其中,久乃归。又十年,若水年九十,复游衡,泊舟石鼓,再登南岳,棲迟数月,颜若童稚。 《湖广通志》

罗洪先,吉水人,嘉靖中,尝微服访黄门祝咏于衡阳,遂登南岳,与僧楚石为方外交,手植松数株,至今人呼“念庵松”。 《三楚文献录》

邹守益,江西安福人,嘉靖中讲学石鼓书院,著《教言》二十五篇。《三楚文献录》

尹台,永新人,尝与湛若水、邹守益共登衡岳,访朱、张遗迹,为买山立祠,重刻《游岳诗集》 旧《志》

孙应骜,扬州人,嘉靖中为湖广布政使,慕武陵蒋信之学,开讲桃冈之侧。 旧《志》(按信字卿实,先师王守仁,复事湛若水,官贵州提学副使,践履笃实,学者称为正学先生,有道林诸集及《蒋道林文粹》)

邹元标,吉水人,尝寓辰州,游大酉钟鼓洞,流连歌咏。 旧《志》

李渭,铜仁人,任广东参政,隆庆五年讲学石鼓,久之,自衡岳、九疑访濂溪故里,衡士多从游者。 旧《通志》

茅坤,归安人,巡按两广,道出衡阳,因讲学石鼓书院。 旧《通志》

袁宏道,公安人,慕桃源山水之胜,扁舟入武陵,居德山半年,遍游桃川、渔仙诸胜,皆有记。 义通志。

艾南英,东乡人,崇祯间客衡阳,序张龙生诗。 《艾千子集》

黄道周,漳浦人,崇祯中谪戍辰州。 《明史·周延儒传》

蒙正发,崇阳人,寓衡阳,著有《三湘从事录》、《欵乃声》诸稿。 《通志》

钱邦芑,丹徒人,明亡为僧,寄籍武陵,与门下土讲《易》,卒于宝庆,著书二十余种。 《楚风补》

张士玙,钟祥人,明亡,走平江,黄冠教授,文士多出其门。著有《太极图解》、《四书讲》行世。 《通志》

纪昀,献县人,雍正七年,张世芳知临武县,聘主义学,时为诸生。《临武志》

按曾文正《湖南文徵序》云:“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世,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屈子楚人,非生于湘中,第被放至此耳。然流风所被,化及千年,此州之士,尽洗蛮风,登诸华琰。其后昌黎开南岳之云,子厚揽永州之胜,胡安国讲学于碧泉,朱、张宣道于岳麓。大贤所至,群彦景从,过化存神之妙,有非浅人所能共喻者,稍述其略,示乡人焉。

后记

先父的《湘学略》承岳麓书社校点重版,不胜欣慰。《湘学略》是先父在抗战时期任教于湖南大学(当时迁辰溪)时所写的教材,印数不多,现在更是存书了了。这本书虽有少数褒抑欠妥之处,但对研究湖南诸先辈学者的学术思想及其对中国文化学术上的影响,尚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犹忆幼时先父课我诗文,常谈及吾湘自古为迁客骚人汇萃之地,学术文化之乡。大诗人屈原、李白、杜甫,大文学家贾谊,都曾南游洞庭,泛迹潇湘。自北宋以还,湘籍思想家亦累见不鲜,大哲学家周敦颐(濂溪)对宋明理学的发展有很大影响,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船山)、晚清谭嗣同(复生),其思想、学术上的成就,更为吾湘先辈之皎皎者。系统地、实事求是地研究和评价吾湘先辈学者在文化、学术上的成就,不失为社会科学之一课题;如能择其精华,整理成册,广为介绍,又不失为进行爱国爱乡教育的一种形式。本书曾由北京中医学院周笃文教授校点过,俞润泉同志亦曾为本书出版尽力,均致谢意。乘《湘学略》重版之际,写此数语,以为后记。

李淑一 一九八五年春节